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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每于黄昏时分暂时休战的喘息间,两岸隔河相望的烈烈烟火,是双方阵营对阵亡将士的最后送别。
十月的西北气温已然骤降,早退了夏日的微热,竟似汴梁城的寒冬。
“将军,就要夜了,回去吧。”庞敏劝着只静静凝视火光的主帅,“崔将军若有知,定也不想将军为他神伤——为国征战,血染沙场,他也是得偿所愿了。”
焚烧尸骨时腾起的浓烟和着刺鼻气味,连同尘粒黄沙扑面而来。庞统却连眉头都不皱一下,沉默地站着。今日最后一缕阳光映在他峭拔的脊背,笼起朦胧的红,仿佛他也燃烧了起来。
庞敏待要再劝,庞统却忽然长笑一声:“哈哈哈,说得好!阿敏,拿酒来——我今日要和众弟兄一起,”他凝视着前方冲天的浓烟,“看看何所谓‘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军中按例不得酗酒,庞统身为主帅,也只浅饮几杯罢了。
他独坐房中对着半明半昧的烛火,忽然又想起他,那个干净倔强的灵魂。想着他厉起的眉峰、怒气冲冲的眼,颇有些恨恨地叫自己的名字——庞统,不由低低地笑出声。
有时候觉得,当身在修罗杀场之中,他反而会比在京中勾心斗角时更多地想起公孙策——仿佛和他并未隔着庙堂江湖、迢迢山水,却更贴近了似的。
庞统微闭了眼,半靠在榻上。或许是此刻在他心里,模糊了他们迥异的立场,没有互相猜忌和揣度。他知道此时,他们的目光,会看向同一个方向。离了中州王府常年飘散着浅淡熏香的卧房,他反而淡忘了他的离开,总觉得,只要自己回去,就能看见他推门而出,对他微笑。
而自己此刻所做的一切,为的不过是能让他悠闲地笔走丹青,墨传史书;不过是想给和他一样的大宋万民,一个安宁。每每想到这里,庞统总恍然觉得,公孙策已成他心中誓死守护的大宋子民的一个具象。不知从何时起,他已悄然取代了以往有些空洞的“黎民苍生”,赋之以更加鲜活的颜色,让他如此清楚,自己背负的,到底是怎样的责任——他害怕去想象那样的人若有朝一日不得不寄人篱下,甚至流离失所,乱世之中,他,要如何存活?!
庞统的目光不再柔软,剑眉猛地狠狠一拢——所以他,只许胜!
虽并未声张,西夏的皇帝李元昊却早在发兵之初就离了银川,一直悄悄待在峡口。这个鸣沙向北不足百里的小镇,既方便他随时掌握前线战况、调兵遣将,也易于隐藏身份,处理国务。
同他心中熊熊燃烧日益高涨的战意相反,他清醒地知道这场战争拖得越久,便对庞统越是不利。战况停滞不前,补给、气候、思乡、伤病…样样皆可化为利刀,扎向宋军的心脏——况且,李元昊冷冷一笑,西北的冬天就要来临。他就像一只蛰伏的蜘蛛,紧盯已然掉落蛛网的猎物,强压下心里沸腾的渴望,静静等着它失去最后一丝挣扎。
胶着间日子一天天过去。
熟知西北天气的吐蕃人说,冬天就要来了。今年的第一场冬雪,近在眼前。
长久的消耗让大宋将士们更觉疲惫。失去攻城掠地不断前进的血性鼓舞,天长日久的重复着拉锯、僵持,他们的斗志已消磨殆尽。
这里,不是他们的故乡。他们自杨柳依依的宋土而来,而那漫天飘散的柳絮间亲人殷殷的叮咛已恍如隔世。他们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听完了一夏蝉鸣,看尽了秋风叶落,梦着家中妻儿稚子、年迈双亲,睁开眼却只见日日故人稀。
因为缺乏足够的冬衣,许多战士不得不以所有单衣层层包裹,却丝毫挡不住薄甲透心的凉意。冻伤、风寒…病倒的人数在不断增加,直到将士体能的下降在战场上能够清楚的体现出来。
对着麾下将军一遍又一遍地请战,李元昊只唇角挑起一个冰寒的弧度:“还不够,再等。”
而他等待的契机,却远比李元昊自己料想的要来得快。
宋历治平三年十月二十五,西夏历广元二年,吐蕃角厮啰部忽生异变。先前慑于庞统之威归附角厮啰的两部藩王,见李元昊占尽地利天时,战况胶着僵持不下,加之长久以来被迫倾尽财力供应大批军需心存不满,终于趁宋军无暇东顾、角厮啰部兵力空虚,一举夺下青唐,囚禁角厮啰,停止了对宋军的粮草供应。安子罗得知情报大骇,连夜禀了庞统带齐五万兵马返回救主。
失去了久居西北的重要战力,对垒的天平慢慢开始微妙的倾斜。
十一月始,宋军败仗连连。虽拼死据守应理不退,却付出了极为惨重的代价。比之夏人的十之有一,宋兵的伤亡人数竟到了四一、甚至三一的地步。其中原因,除却寒冷、伤病,更是补给奇缺所致。
李元昊得潜于应理城中的探报言道宋军先前一直依靠吐蕃各藩供给,自宋境而来的粮草因路途遥远费时良久且损耗甚巨,本来到达边城的数目就有限。而宋夏之边的市镇,常年为战祸所苦,余粮也不多。自此密报写之日起,宋军已经不得不开始宰杀战马充饥。
面对如此探报,李元昊仍是冷漠一字:“等!”这一次,他将以无比的耐心,誓亲手将宿敌斩于马下!
西夏今年的第一场冬雪终于纷纷扬扬地降下,铺天盖地,漫漫不息。千里江山,冰寒霜冻;目及之处,皆成素裹。
当探报终于传出宋军开始批量宰杀有“驰雷“之名的精锐轻甲骑的战马时,李元昊拍案大笑:“时机已到,众将听令——出兵!”
宋历治平三年十一月十二,西夏历广元二年,李元昊亲至,数万夏兵欲将应理城团团围住。宋军依靠北侧长城、南面黄河之险弃城突围,一路沿河向南面的宋境退去。
作者有话要说:
☆、吹角
宋军沿着黄河一路向南面的宋境急退,李元昊却怎肯给敌人一丝一毫的喘息。他亲率大军,冒着风雪步步紧逼。
这场大雪已经绵绵数日不绝,积下的落雪足有数寸。人在平地上一脚踏入,也会登时没过脚面。此时追击虽然辛苦,但比起远道而来的宋人,惯居西北的西夏兵士显然更为适应。更何况,李元昊看着前方绵延不绝的凌乱脚印——这样好的机会叫他如何不用?庞统,只能说天不助你。他在心中冷笑三声,右手一挥:“追!”
西夏大军在他身后森然而应。
宋军凌乱纷杂的脚印一路蜿蜒逶迤仓皇南去,每行一段还能看见伏尸裂甲血污残旗——这是落后的小股宋军遭遇夏人前锋留下的痕迹。李元昊带兵毫不懈怠地追赶,只恨雪大路滑骑兵难行,否则早就杀将过去,直取庞统首级!
“报——”
远远自前方的苍茫一片中闪出个跃动的小点,插着熟悉的旗帜,小心翼翼纵马驰来。马一立稳,那兵士忙不迭地翻身跪倒,“禀皇上,已探得宋军主力行踪于正前方三十里处。”
“三十里?”李元昊目光一凝——惟精山。
“皇上,他们果然入山了。我们是否…”
李元昊一抬手止住还想再说什么的随将。庞统,你以为到了此刻,入山还能救你一命?
“不必!庞统已成强弩之末,又是如此大雪,料他也玩不出什么花样。朕今日,非要亲手杀他不可!”
看着主上眼中骤然腾起的熊熊烈火,衬着他挑起的唇角扯出的那抹狰狞笑意,无人再敢多言。
虽是志在必得,李元昊也还是提足了十二分的小心。庞统此时正如一只因重伤而愈加凶狠的狼,那伤口虽深,却不妨碍他在临死前拼尽全力咬伤对手。而他此番下定决心追击到底,一来固然因为宋军元气大伤机不可失,错过今次纵虎归山,终是大患;但真正令他甘冒风险的,却在于这雪。
大雪虽密密绵绵日夜不停,但在一时半刻之间,不足以掩盖大军行迹。平整的雪地上连山中野兽的脚印都清晰可见,自何方来、往哪里去,皆历历在目无所遁形。更重要的是,这些脚印能清楚地告诉他,庞统兵力的布局。如此一来,既使庞统有心设下伏兵,也只会早早露出马脚。若要天衣无缝,除非那支伏兵胁生双翼,踏雪无痕。
西夏军循着印迹一路行来,于这方圆数十里,不见宋军分兵,只一古脑地向南向南,脚印纷杂,足可想见敌人的忙乱。李元昊想到这里,更觉愉快非常:庞统啊庞统,你可要撑得久一些,等着朕亲自动手啊。
西夏人马入了惟精山,刚拐过一个岔口,便见前方一队宋兵严阵以待。
为首的将领满身血污,已看不清楚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