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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您尽管笑,”安娜也不由自主地笑了,“可是我始终不明白。我不明白丈夫做什么的。”
“丈夫?丽莎·梅尔卡洛娃的丈夫给她拿披肩,随时供她使唤。但是其中的内情,是没有人要打听的。您知道在上流社会里,甚至像化妆的某些细节是没有人去谈论或是去想的。
这也是一样。”
“罗兰达克夫人的庆祝宴会,您去不去呢?”安娜说,为的是改变话题。
“我不想去,”贝特西回答,没有望着她的朋友,她动手把芬芳的茶斟在小小的透明的茶杯里。把茶杯移到安娜面前,她取出一支烟卷,装进纯银烟嘴里,把它点着。
“是这样的,您知道:我处在一种幸运的地位,”她这回非常严肃地,一面端起茶杯,一面开始说。“我了解您,我也了解丽莎。丽莎是那种性情单纯的人,像小孩一样不懂得什么是好,什么是坏。至少她年轻的时候不懂得这些。而现在她感到不懂事对她正合适。现在,也许是故意装出天真无知呢,”贝特西带着一种俏皮的微笑说。“但是,无论怎样,这对她正合适。您知道,同一件事可以从悲剧的方面去看,而变成一种痛苦,也可以单纯地甚至快活地去看。也许您太偏于从悲剧的方面去看事情了。”
“我是多么想要理解别人就像理解自己一样啊!”安娜说,严肃而又沉思地。“我比旁人坏些呢,还是好些?我想是坏些。”“可怕的孩子!可怕的孩子!”贝特西重复说。“可是他们来了。”
十八
她们听到脚步声和一个男人的声音,跟着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和笑声。不一会,她们期待的宾客走进来了:萨福·施托尔茨和一个叫做瓦西卡的健壮得容光焕发的青年。显然可以看出,他从不缺少嫩牛排、块菌和布尔冈红酒的丰盛营养。瓦西卡向两位太太鞠了鞠躬,瞥了她们一眼,但只有一秒钟。他跟在萨福后面走进客厅,好像系在她身上似地跟着她走来走去,他目不转睛地盯住她,就像要吃掉她一样。萨福·施托尔茨是一位黑眼睛的金发妇人。她穿着高跟鞋迈着灵活的碎步走进来,好像男子一样有力地和两位太太握了握手。
安娜从来没有会见过这位社交界的新星,看到她的美丽、她的过分时髦的装束和她的大胆举止,不胜惊讶。她头上柔软的金发(她自己的和假的混在一起)梳得那么高高的,以致她的头就和她那大部袒露的、丰满端丽的胸膛一样大小了。她的动作是这般迅速,每走一步,她的膝头和大腿的轮廓就在她的衣裳下面鲜明地显露出来,使人不禁生出这样的疑问:这位妇人的真正的肉体,那么细小苗条,上面那么袒露,背后和下部又那么隐蔽,在后面那像晃动的山峰似的裙子里面,实际上到什么地方为止呢。
贝特西连忙把她介绍给安娜。
“只想想,我们差一点压死两个士兵呢,”她立刻开口对她们说,瞟着眼睛,微笑着,扯好被她甩到一边的裙裾。“我和瓦西卡一道坐车到这里来……噢,你们彼此一定还不认识吧。”于是她介绍了一下年轻人的姓,随即微微涨红着脸,因为她的错误——就是,向不认识的人叫他瓦西卡——而高声大笑起来。
瓦西卡又向安娜鞠了鞠躬,但是没有对她说一句话。他向萨福说:“您输了。我们先到。交钱来吧!”他微笑着说。
萨福笑得更加开心了。
“现在不必,”她说。
“啊,好的。我以后来讨。”
“好极了!好极了!啊,真的!”她突然转向贝特西说,“我真是好人……我完全忘记了……我给您带来了一位客人哩。他来了。”
萨福给邀来而又被她忘却的这位不速之客倒是这么一个重要人物,虽然年纪很轻,两位夫人却都站起来迎接他。
他是萨福的一个新的崇拜者。他现在跟踪着她,正如瓦西卡一样。
不一会卡卢日斯基公爵到来了,还有丽莎·梅尔卡洛娃同斯特列莫夫。丽莎·梅尔卡洛娃是一个瘦瘦的黑发妇人,有着一副东方式的、慵懒的面孔和一双美丽的、如一般人所说的那样深不可测的眼睛。她的深色服装的风格(安娜立刻注意到而且赏识了这一点)和她的那种美十分调和。丽莎之柔弱和娇慵正如萨福之结实和洒脱一样。
但是照安娜的趣味,丽莎是更魅人得多。贝特西对安娜说丽莎学天真未凿的小孩的模样,但是当安娜看到她的时候,她感觉得这不是真的。她实际上是既天真而又堕落,但却是一个可爱而柔顺的女人。固然,她的风度和萨福的相同;而且像萨福一样,她也有两个男子,一个年轻的和一个年老的,牢牢地盯着她,用他们的眼睛吞噬着她;但是在她身上却有超出她周围一切的地方,在她身上有那种混在玻璃制品中的真金刚钻的光辉。这种光辉在她那美丽的、真正深不可测的眼睛里闪烁出来。那双带着黑眼圈的眼睛的疲倦而又热情的目光以其完全的真诚打动了人。谁凝视一下那双眼睛,都会觉得自己完全了解了她,而了解了她的时候就不能不爱她了。
一见安娜,她的脸上立刻喜笑颜开。
“噢,我看见您多高兴啊!”她一面说,一面向她走去。
“昨天在赛马场我正想到您跟前来,可是您走了。我是那样想要见您,特别是昨天。那不是可怕得很吗?”她说,用那种好像把她整个的心剖露出来那样的眼色望着安娜。
“是的,我也没有想到会那样令人激动呢,”安娜说,涨红了脸。
大家这时起身要到花园去。
“我不去,”丽莎说,微笑着,挨着安娜坐下。“您也不去吧?谁愿意玩槌球呢?”
“啊,我倒很喜欢,”安娜说。
“哦,您怎么会对什么事情都不感到厌倦呢?望着您,真叫人愉快。您是生气勃勃的,我可什么都厌倦了。”
“您怎么会厌倦呢?啊,您是生活在彼得堡最快活的圈子里哩,”安娜说。
“也许不属于我们圈子里的人们还要厌倦得多,但是我们——至少是我——并不快乐,倒是厌倦得可怕,可怕哩。”
萨福抽着烟,和两个青年一道到花园里去了。贝特西和斯特列莫夫仍旧坐在桌旁。
“什么,厌倦!”贝特西说。“萨福说昨晚他们还在您家里痛快地玩了一夜哩。”
“噢,一切都是多么乏味!”丽莎·梅尔卡洛娃说。“看过赛马之后我们大家一齐跑到我家里来。老是一样,老是一样!老是那种事情。我们整晚躺在沙发上。那有什么可快乐的?不,您是用什么方法才不厌倦的呢?”她又转向安娜说。“人只消望一望您,就看得出这是一个可以幸福,也可以不幸,但决不是一个会感到厌倦的女人。告诉我,您怎么做的呢?”
“我什么也不做,”安娜回答,由于这寻根究底的盘问羞红了脸。
“那是最好的方法,”斯特列莫夫插嘴说。
斯特列莫夫是一个发鬓半白、却还显得年轻,生得丑陋、但有一副极有特色的聪明脸相的五十岁上下的人。丽莎·梅尔卡洛娃是他妻子的侄女,他和她在一道消磨了他全部的剩余时间。一见安娜·卡列宁娜,他——在公务上是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政敌——就像社交界的聪明人那样,竭力对她,他的政敌的妻子,表示殷勤。
“什么也不做,”他带着含蓄的微笑说,“那是最好的方法。我老早就对您说过,”他转向丽莎·梅尔卡洛娃说,“假如您要不厌倦,您就千万不要想您会厌倦。正好比您如果怕睡不着,您就千万不要想您会睡不着。这就是刚才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所说的。”
“我要是这样说了,我一定高兴得很的,因为这话不但说得很聪明,而且也很正确呢,”安娜带着微笑说。
“不,您倒告诉我为什么人不能够入睡,不能不感到厌倦呢?”
“要能够入睡,必须劳动;要心情愉快,也必须劳动。”
“当我的劳动对于谁都没有用处的时候,我为什么去劳动呢?而故意装假是我不能而且也不愿意的。”
“您真是不可救药,”斯特列莫夫说,没有望着她,他又和安娜说话去了。
因为他和安娜见面的次数不多,他对她除了寻常的客套也说不出什么,但是他说这些寻常的话,如说她什么时候回彼得堡啦,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多么喜欢她啦,等等,却都带着这样的一种表情,暗示出他是全心全意渴望讨好她,而且对她表示尊敬和甚至不止是尊敬。
图什克维奇走进来,报告说大家在等候他们去打槌球。
“不,不要走,请不要走吧!”丽莎·梅尔卡洛娃听到安娜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