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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刘嫂,俺真是累坏了。”
“那可不,这些天定是没睡个好觉,昨晚又折腾一宿。”刘嫂带着坏笑拍了她一把,拍得翠儿出了一背的冷汗。是啊,昨晚都做了什么?她的脸燃烧起来,不知怎么应对这句话。
“妹子别多想,李队长睡过了,就有照应了。”刘嫂带着奇怪的口吻说,“你也是个苦命的,但比俺还强点,俺连孩子都没了……”刘嫂说着便捂了嘴,眼睛汪汪地湿了起来,翠儿不知如何是好,只抓着她的胳膊轻轻晃着。
“算啦,说这些干啥?妹子你饿了吧?跟我来,去吃点儿东西,今天没准还有活儿干,对了你叫个啥?”刘嫂终没让眼泪流下来,且略带提防地看了她一眼。
外边传来马嘶声,刘嫂快步奔出了门。翠儿也跟着去了,十几匹马正哗啦啦地经过门口,他们又背着枪挎着刀,叫花子一样奔村外去了。李二狗骑在中间,胯下换了鬼子的那匹大马,经过时他低头看了她一眼,像看个不曾谋面的陌生人。那顶瓜皮帽似乎打了油,弄得脑门都亮晃晃的。刀疤脸紧随其后,端着吓死人不偿命的脸孔。下兜齿骑在最后,他对着翠儿微笑了下,颇夸张地喝着瘦弱的骡子奋步疾追。这支骡马游击队飞一样蹿出了李家窑。翠儿见女人和老人们都在向他们挥手告别,像送老旦那时一样。她不知道要在这里待上多久,也不知道是否该像其他人那样盼着他们回来。
“他们去干啥了?”翠儿问手搭凉棚的刘嫂。
“还不是去干鬼子?现在又有汉奸了……”刘嫂放下手说,“每次都少几个,俺刚来的时候还有八十多个呢。”
“他们都是哪来的?”
“哪来的都有,就是李家窑的没有。一个个都是没家没业没老婆的光棍子,都是些不要命的,也都是些不要脸的……”刘嫂看了看翠儿,似乎还有话说,却留住了,“走吧,咱没事去收拾收拾伙房,他们回来都是饿坏的……”
刘嫂是三十里外嫁到下马坊村的人,翠儿听了她的故事,就觉得下兜齿说得没错。她的男人和两个孩子、公公婆婆、老爹老娘,一半死于洪水,一半死于鬼子,自己饿剩下小半条命,被这村儿的哨兵发现,一碗稀粥算是救了。半夜也是被人睡过几次,也不知谁是哪一个,反正都硬邦邦没完没了的。她倒也不忌讳,这狗日子让人什么念想都没了,这么着能活下去,没准还能再生个儿子,是儿子就行,管他是谁的。
刘嫂说这些事时异常平淡,就像说着别人的故事。她一边说一边淘米,对翠儿说的好鬼子丝毫不信,说那只是兽心还没起,起来后定是奸杀得人畜不留。刘嫂也笃定认为翠儿的老旦必死无疑,理由是李家窑的男人们就是如此。他们走了一周后,尸体被李二狗的游击队发现,说几十号人被两条绳子捆了手脚,成串躺在地上,几辆卡车将他们轧得头爆屎流的。鬼子对抗日的兵毫不留情,游击队的后生们也一样,捉住的必是一顿毒打,打不出什么便喂了狗。
“翠儿,这才刚开个头,你要心里有数。”刘嫂皱着眉看她,像怕她不信似的。
李二狗带人走后,村里只剩七八个拿枪的,他们吃饱喝足,一多半到各自的山头上放哨,剩下的看着一个大院子,那里放着粮食和肉,还有那门没了炮弹的小钢炮。女人们在村里走来走去,说着各自的辛酸史;老人们和板子村的一样痴呆,只要有太阳他们就有微笑。翠儿明白这是极平常的一天,她昨晚的经历也不是千古奇冤。从刘嫂那张脸看得出,这事再自然不过,它毫不出奇,它理所应当,它甚至天经地义,自己要觉得委屈了才是莫名其妙。
翠儿坐在陌生的院子里,看着窗户里那间依然陌生的房子,想着昨晚那个陌生的炕上那个陌生的男人。可她想着想着却流下泪来,翠儿听见自己撕心裂肺地哭。
她不记得这样哭过,她有默默地流泪,有低低地啜泣,可这一次哭得要死的心都有,死都不会比这哭更难受。她已不怕吵醒屋里的有根,不怕那些女人知道她昨夜的羞耻,她只想让这冰冷的世道知道她最后的绝望。她泪眼模糊地看着天空,曾经亲切的蓝天白云变得如此阴森可怖,亮晃晃的太阳也模糊起来。落满眼泪的地面刮过干呼呼的风,她听见风里全是“不活了”这三个字。天空还是那样的天空,大地还是这样的大地,怎么就不让人活了呢?
游击队是半夜回到李家窑的。村里的狗汪汪叫着,十几匹马急匆匆钻进村里。炕上的翠儿被马蹄声惊醒,一激灵坐起来。她不由得捂着前胸,看向插好的房门。不知因何,她暗自数着【wWw。WRsHu。cOm】有多少匹马跑过,显然少了很多。她没法再睡,不知在怕什么,一晚上都在犹豫要不要拔掉门闩,可一直等到有根醒过来,也没人走近这院子。
晨光洒进了窗,推开门,鸡群在院里啄来啄去,空中有翠儿熟悉的味道。她拉开门走出去,见路上有两行隐隐的血迹。一个游击队员拎着枪飞奔过去,脸上结满黑红的血痂。翠儿循着血迹走去,她不需要壮胆,她想走去这血迹的源头,或是终点,那都是她的起点。
血迹一直伸到一个院子里。门虚掩着,翠儿正要推进去,刘嫂却端着盆水跨出来。她的前襟沾满污血,眼袋上托着满是血丝的眼,那一盆水又黑又红。见她来了,刘嫂咦了一声,像是害怕一样朝后看了眼。她推出翠儿,略慌张地拉上门说:“李二狗死了,被鬼子打死了。”
翠儿张着嘴愣了,不知该说啥,就看了眼那门槛,上面沾了好几道血。
“一共死了八个,抬回来三个。”刘嫂又说。
“李二狗呢?”翠儿望向门的缝隙。
“没抢回来,他被从马上打下来,几条狼狗咬碎了。”刘嫂拉着她走了几步,“他是队长,死了之后副队长就是队长,就是那个刀疤脸儿,可是他受了伤,十天半月好不了。”
“那,俺能干点啥?”翠儿淡淡地说。刘嫂擦了擦眼,眯着眼对她说:“你有孩子呢……”
“不碍事,没爹的孩子长得快,给点吃喝,有根已经自个能对付了。”
“那就伙着大家做做饭,洗洗衣服,掰掰玉米棒子吧……其它就没啥事了,除非男人们找你有事,也就真没啥事了。”
刘嫂后半句让翠儿一吓,却把她吓笑了:“刘嫂,啥事……又怎大不了的?你说是不?”
“就是,你要心宽,没啥事大不了的,还有啥比孩子娘的好好活着事儿大?”刘嫂也笑了。
下兜齿说,李家窑游击队几十号人和另一支国民党剩下的游击队合起来,要打一个排的鬼子埋伏,可埋的炸药没炸,游击队一顿乱枪,打死几个鬼子,可鬼子一通枪打过去,就干掉他们十几个。两支游击队分开跑,鬼子见李二狗骑着东洋马,疯了一样追这边儿。李二狗被一枪打下马,追上来几只狼狗,把他活活撕烂了。游击队一路奔命,好歹逃了。几个头儿非死即伤,一时半会儿出不了村了。
翠儿对这些故事并不在意,这和她没甚关系。只是那个李二狗,她还没记下他的模样,就这么给狗吃了,这叫什么事儿呢?翠儿不知是该庆幸还是喟叹,如果他没死,会不会在半夜推开那扇门,会不会又爬上那宽阔的炕,会不会又火辣辣占据着她的夜晚?翠儿常乱七八糟地想,遗憾里觉到凄凉,也不知这样的事还会不会发生。
纵是有这么大的事,李家窑并无板子村那样的紧张,鬼子不来光顾,伪军也不见踪影,游击队藏在这儿休养生息。李家窑像藏在雪原的野兔,只要不动,仿佛就不被发现。翠儿有更大的猜想,是不是鬼子走了?还是国军败了?但这念头没转多久,李家窑闯来个熟人,是板子村的郭铁头。
郭铁头进村时像个乞丐,光着脚弯着腰,脑袋上污泥腌臜地粘了几层,一扭脖子便往下掉块儿。他浑身臭不可闻,背着个满是窟窿的麻袋。端枪的哨兵捏着鼻子。郭铁头一眼就认出了门口的翠儿,却没说话,翠儿在门口洗着一张破床单,并没注意这个叫花子。郭铁头被押进那间屋子,刀疤脸和下兜齿问了他很多问题,在同意他加入游击队后,告诉他这里还有个板子村的女人。翠儿也被叫进去,她认出了洗完脸的郭铁头,知道了板子村的情况,才知道刚才那个叫花子就是他。
板子村口的鬼子炮楼盖起来了,住着十几个鬼子和十几个伪军。他们在帮板子村重建家园,整治田地,却也提出更多的要求。郭铁头被村里人告密,鬼子知道了他的来历,装疯子没了前途。虽是半路逃回来的,却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