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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在猪脖子上一寸寸地找地儿,被猪喷了一脸口水也不动,那样子像是个老手,杀猪刀麻利地扑哧进去,齐根而没呢,他先是喝了彩,再噌地出刀,口子开了,却没见血,全没有那瀑布一样的喷涌,再捅一刀,依然照旧,村民齐声哄笑,他坐在地上哇哇大哭。
“俺只杀过鸡鸭兔子,怎杀得了这么大个猪?你们谁笑谁来啊。”
老旦看着心急,撸起袖子要自己上,一双手先抖起来。正要豁出去干,盖着红褡裢的翠儿拦住了。她慢慢起身,迈开吓人的大步子走去,对着号哭的后生伸出手,接过他惊惶递来的刀,走到猪前,她利索地揭了褡裢蒙在猪眼上,腰身一纵,双奶一抖,那刀噌就进去了,又闪电般将刀一压,猛地拔出。狂喷的猪血飞出老远,劈头盖脸地浇着还坐在地上的那个胆小鬼。村民们咿呀惊叹,老旦抱着胳膊长出疙瘩,可翠儿只微微一笑,拿起猪头上的褡裢再盖了,一溜小跑回来,揪着老旦的胳膊低声说:“赶紧的,拜堂……”
洞房那一晚,女人像窗台上乖巧的老猫,在炕角子里头窠臼成没头没尾的肉团。脱掉的衣服整齐地叠在炕头,绣花鞋规矩在炕沿上。老旦喝得半醉,迈着丁八的步子进了院儿,月光下定了神,壮了胆,在昏暗的麻油灯下摸索上炕。他一寸寸向前挺进,小心拿捏,如在麦茬里搜索散落的麦。指尖被炕席的篾片扎得生疼,他忍着疼继续前进,摸到泛着棉花香的被窝,便令双手蛇一样钻进去。被窝像宽阔的青纱帐,摸来摸去不见人影,就在他要整个人都钻进去时,摸到个浑圆的屁股。那是秋天里滑不溜手的泥鳅,是冬天里刚出蒸锅的豆腐,是夏天里郭家人做的凉粉,是春天里腌肉缸下滑腻的猪油。女人的身体在那双大手下颤抖起来,在被窝里掀起低低的热浪。那只粗糙的手滑过她的腰,在肚脐眼上打了个旋,搓面鱼儿般揉搓片刻,就滑下她的腹窝,可在那里还没停顿和揣摩,就愣头愣脑地翻山越岭,滑上她巍峨的奶。老旦在摸索里燃烧,指尖如烧红的烙铁,印堂像插了火通条,血液煮饺子般沸腾着,争先恐后涌向那根被人打趣的驴货上,让它绷成地里的山药。他几把扯掉碍事的衣服,掀开被子,盯着黑夜里硕大的真相,扑向月下那白花花的肉团。可女人却炕上一滚,暗夜里扇出一只灵巧的手,在老旦脸颊上响了。老旦登时看到五彩的星星和软软的月亮,蟋蟀蝈蝈知了麻雀塞了一耳朵。还没醒过神来,另一只手已闪电般抓住了他的命根。老旦刹那想起狗熊掰棒子的典故,觉得自己成了那根可怜的棒子,就要被咔嚓掰下夹在女人的胳肢窝,又觉得是被她宰杀的那一只猪,即将喷出彩虹样的鲜血。一根铁棍顿成炖烂的粉条。冷汗黏黏地流进血液,那里缩了,豪迈也寸断起来,连呼吸都止住了。女人却没有掰,抓着它发呆,颤抖的手肉乎乎地松了,她上下把玩片刻,一揪一弹一摸一拽,轻轻地咿呀一声。
“点灯,让俺瞧瞧……”女人浑身都在说话,老旦那玩意儿听得真切,打气一样又悄悄昂起了头。
真相大白之后,被怀疑过的东西又生长起来,黑夜里充盈着惊喜和羞怯,一切都变得软绵绵烫乎乎的,像一床长在身上的被子,盖住冷汗淋漓的老旦。他们心有灵犀又慌不择路,黑灯瞎火里南辕北辙,正要挪到油灯下看看分寸,却扑哧一声歪打正着,深浅竟榫了个结实。女人来一声吓人的哇呀,疼痛中绷直了腰,张大了嘴,吐出浑厚的炸酱面味儿;老旦在惊喜中愣住了神,世界突然沉下半截,生命猛然短了三寸,月光一下子和阳光般炽烈起来。二人呆若石碾,突突的心跳相互磕击,汩汩的血流似要交融。
老旦很快就知道应该就是这个样子了,原来真是这个样子了。他在几十个冲刺中领略了有生以来最美妙的瞬间。女人的身体让他爱不释手爱不释口,他恨不得变成那根东西钻到女人的肚子里瞅瞅。女人的疼痛在他的猛攻下一波波变作呻吟和漫无目的的抓挠,最后竟抖着双乳白眼上翻了。新郎老旦一晚上夯声震天,无师自通纵送自如。他肆意搓揉这舒展而神秘的面团,在一个巨大的案板上前突后刺。天亮时,老旦呼啸着洒下最后一串晶亮的东西,像雷声去后的甘霖,斑斑在女人伤痕累累的腰身。一个弹尽粮绝,一个气若游丝,他们费力地爬在一起,红的白的粘在一起,呼吸也在一起,二人听着鸡叫,嘲笑着窗台上一夜没睡好的老猫,偎依着说起未来的日子。
“翠儿,你咋会杀猪?”老旦心有余悸。
“有啥稀奇,俺爹年轻时候就是杀猪的,俺见得多了,早会了。”
“那你……不怕?”老旦攥着她那只握刀的手,热乎乎的。
“怕啥?又不是人。”翠儿抬起身,噗地吹灭了油灯。在火光一闪即逝的当口,老旦猛然觉到她那张披着头发的侧脸的美丽,满足得都要醉了。
夫妻二人和三叔住在三间房的院落里,耕作在那两亩半地里,经年看着太阳上上下下,树叶大大小小,星辰移转明暗。水年旱年,灾年丰年,蝗年鼠年,都在随意里默默轮回,日子说不上富足,且只说个滋润,而这滋润也就够了。翠儿是个爱笑的,也是个爱怒的,三句话不对付,沾着猪油菜叶辣椒鸡粪的手就会扇上来,要是和二子打架输了,或是被卖梨的骗了,甚至看着两只狗交媾而发呆,那就少不了耳光的到来。老旦那两片厚脸尝过人间最丰足的滋味,心里也有怒火,却总在夜里被女人轻轻地揉去,他疲劳的身体像被女人天然地洞悉,她贴心的抓挠和擀面一样的揉搓,总能让老旦睡个踏实。好肉好面好酒好菜,女人总是先夹进他的碗里;豆包儿的馅儿,花卷儿上的枣,牛肉上顶好的筋儿,女人都会夹着捏着塞进他乐呵呵的大嘴。
民国二十五年秋,带子河凭空宽了一丈,半夜里如雷似马。女人在惊慌里生下个八斤的带把儿娃,娃子的哭声才刚刚响起,老旦刚把娘留下的红绳系在娃的腿上,翠儿的奶头还没来得及塞进他的小嘴儿,带子河的水就退了,退得啥也没有了。乡亲们站在干涸的河底莫名其妙,泥巴里游着尺把长的黑泥鳅和叫声如牛的大蛤蟆。谢老栓的女人急忙擦着手,说你这儿子水大,名字里要有木,俗话说水能载舟呢。老旦忙点头称是,满头大汗的翠儿叫过他,不由分说一个大嘴巴。
“还不给俺口酒喝!这猪崽子疼死俺了……”
门外的袁白先生呵呵直笑,抽着烟卷说娃子的名字早就给他想好了,就叫他谢有根吧。
侄孙子有了,三叔却经不起这喜讯的折腾,笑呵呵了半个月,死在一个月圆之夜。老旦和女人按照送爹的规矩发丧了他。老旦觉得老天爷挺不是东西,就不让三叔享几天福,可很快他又想,什么福不福的,也说不定他真的全瞎了,那还是受罪了。哭完了恨完了愣完了,老旦养鸡种菜,喂猪养驴,麦子之后播下整垄的玉米棒子。那两年的板子村春寒夏旱,庄稼和村中的老人一样奄奄一息。但苦虽苦,大家都一样,也就不觉个啥,该死的死,该生的生,只要人活着,天塌不下来。
院里的桂花树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儿子慢慢长大,从爬到走,从走到跑,在老猫老死的那一天,他牵着驴绳蹲在田垄上,撅着厚厚的嘴唇问老旦这世界到底多大?为什么他对着太阳跑却跑不过去,为什么他放个风筝总放不到边?我是从哪儿来的?能不能摘颗星星下来玩?老旦挠着汗土交加的头顶,看着暮霭里夕阳落下,看着毛驴拱开和它抢晚食的公鸡,说等你爹我有一天出去看明白了,再回来告诉你和你娘。从那天起,老旦开始注视村外的远方,每次收起犁锄,在河里洗去一身泥垢,他总要回头望望,望那地平线上幽幽的雾气,看那晶亮的星辰从山峦升起。
有根的问题在他心里种下了草,长出密麻麻的疑问和恐慌。他开始怀念死去的爹娘和三叔,开始关注院里的野草和树上的知了,在夜里看着油灯慢慢燃尽,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且有不好的预感。有时走着走着会莫名摔个跟头,耳后总像是有人和他轻轻低语。雨天里他看见一个巨大的火球追着傻了吧唧牵着驴的谢老栓,还看见一个明晃晃的大盘子从麦地里腾空而去。村里的羊在那一天死绝,羊头冲着正东的方向,它们都罕见地闭着眼,如安详而去的老人。
袁白先生开始神情严肃地在村里走来走去,摸摸这棵树,看看那面墙,有时也会在月圆的夜光着腚在带子河边走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