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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大地,这侏儒已经把喇叭吹出花儿来,只是那调子不管吹啥,哪怕人家是喜事,也能把人的泪吹下来。如此灾年一过,他便没了生意,没吃没喝没女子,饿得只剩一副皮囊,远看像个七八岁的孩子。他在山坡半夜吹泪,在大雨里吹得凄惨。袁白先生雨中骑驴经过,听得浑身冰冷,便唤他下来,问他是不是要把这世界吹死?鳖怪见老先生器宇不凡,跪下大哭,袁白先生便收了书僮,一路至此。
“先生,那鬼子要是真来了,咱该咋办?”翠儿问。
袁白先生叹了口气,站起来走了几步,又夺过鳖怪手里的火钩子掏了掏火,见那瓦壶咕噜噜地烧开了,看着壶盖儿被热气翻起,淡淡地说:“没办法,受着……”
期限即到,拿着白条去县城里兑换钱的人回来了。一座县城正在逃亡,别说兑钱,连颗粮食都换不回。县政府大门洞开,野狗出没,人早就走了个空,连墙上的铁牌子都被人摘了,只留下牌子下字型的灰尘。门口站满了各处来领钱的人,有人大嚷大叫,有人低声哭泣,也有人无声无息扔了白条,默默离去。板子村的人问了县里要跑路的亲戚,他们说日本人已经到了省城,国军上周还在这里驻防,县政府也照常运转,可一两日光景就走得精光,跟屋檐下的燕子一样悄悄飞了。
板子村人似乎早就预料到这结果,多数人只不屑地骂了几句国民政府的娘,就各回各家了。又几日过去,连女人们也不再为此凑到一起骂骂咧咧了,她们必须为今后的日子做好最坏的打算。
山西女人敲门之前,翠儿就知道是她来了。她只要来串门儿,必定要先在门外耳贴着听一会儿,这或是很多女人的习惯,但山西女人听得夸张,能静悄悄站那儿听一袋烟儿的工夫,踮着脚尖竖着耳朵,听不到什么或是听到了什么,她都会心满意足地敲门,嗓子扯得像在村口就唤你似的。很多人都知道她这毛病,有时在看见她听的时候,也故意吓她一跳,山西女人就会乐呵呵地拍门,说怕人家家里不方便,听听该不该进去呢。
山西女人又站在门外了,翠儿抱着有根在逗小猫。山西女人身上有股怪味儿,说醋不醋,说辣不辣,说骚也有点过,但板子村没有这味道,直到谢老栓他爹花一头骡子领来这个没名没姓的“山西子”,村里便多了这味道。开始还好,生了娃之后山西女人变本加厉,又多了奶味儿,且从此再没掉过,如今她一出门半条弄都能闻到了。
“翠儿?吃了没?”山西女人拍了几下,就自个推门进来了。小猫看见她噌地上了树,毛驴看见她立刻就不拉了,唯独翠儿看着她笑起来。
“呦?山西子,你咋有空来啦?你的娃喂好啦?”翠儿把有根放下说。
“俺家水娃能吃能睡,小花猪一个样,喂饱了炕上圪蹴着呢,坐着闲闷,过来和你扯扯。”山西女人进院子来,左右看看,像防着角落里一只瞪她的狗。
“俺这个不省心,炒面不喜欢吃,棒子粥也就那么回事,没了井水,家里的母鸡就不下蛋了,有根一个月瘦下一大圈儿……唉,你还有你婆婆帮衬着,俺这里上个茅房都恨不得背着他,真不知啥时候是头哩……”翠儿拍着大腿叹起气来,对驴努了努嘴,毛驴哼了一声,又开始慢慢转圈儿。小猫喵呜一下,躺在树杈上开始睡觉。山西女人并无觉得不妥,坐在翠儿对面也叹起气来。
“唉,俺真个苦命的,打小儿家里就不待见,都是女子,俺娘也是个没用的,一撇腿儿一个女子,一撇腿儿又是个女子,七个女子撇出来,也不见一个带把儿的。又是荒年又是兵年的,七个女子七张嘴,咋养?就是能养,咋赔得起个嫁妆?哎呀,俺连几个姐姐长啥样都忘了,一个个都做童养媳了……俺命不好,没人要……”
“那你咋过来的?你公公领你回来,能空着手?”翠儿明知故问。
“嗨,不是逃难么?一大堆人逃到半道儿,爹妈也就要饿死了,俺看见一大片女子都坐在那儿插个草棍儿卖,俺也就蹲过去了,可巧谢老栓儿他爹过来,就这么着要了……一张饼,再留个骡子,人就跟回来了。爹妈拉着骡子就去卖了,也不知后来咋样……”山西女人伸手入怀,掏出一团粗布,擦着还没流出泪的眼。
翠儿一惊,山西女人这番遭遇折抵了对她的厌恶,像吃着醋被人塞了一把盐。山西女人终于擦下泪来,见翠儿面露戚戚,倒了口气又说道:“算起来,嫁过来也五年了,好容易养下个儿子,没有一撇腿儿又是个女子,是个儿子呢,这多好的日子,怎么着他爹就被拉走了呢?”
翠儿见她刚才还干涩的眼一下子泪如走串,小雨陡然就暴雨了,忙拍拍她的手腕想安慰两句。山西女人却不理会,猛然就电闪雷鸣地哭号起来,那哭声是从丹田发出来的,经过一管比老旦还粗的喉咙爆发出来,震得窗抖瓦颤。桂花树上的小猫嗷叫一声,拼命介蹿上了房,尾巴一甩就不见了。翠儿想要陪出的眼泪被这暴喝生生顶了回去,这过短的时间受了这女人过大的情绪,被她撞得胸憋肺鼓,抖着舌头愣了片刻,竟弄出一身冷汗。
“山西子儿,你莫号了,咱都差球不多哩……你也是个硬气的,不能这么哭,咱们还要想辙呢。”翠儿咬着牙,揉了揉胸口说。山西女人听了这话,咔嚓就停了。粗布擦干了泪,扭脸往毛驴脚下吐了口痰,呼了一口气说:
“谁说不是?俺家老栓儿走了,婆婆非赖到俺头上,说本来栓子要一早去县城里的,是俺一宿按着他日,日得栓子没了气力,大早的起不来了,这才被抓的。你说这不是冤枉人么?他栓子日俺俺也不能不让他日,怎地俺是个被日的还日出俺的错了?头几年她天天催着俺们日,一天不日都不行,半夜歇了都不行,她个老不死想要孙子,俺都被日肿了,老栓儿都被日空了,她可有个心疼?老怀不上,她就每天拉着俺问你们是咋日的?最后那几下是撅着还是挺着?日完了有没有两腿儿举在天上控着?翠儿啊,日成那个球样,你能把两腿儿举着么?男人日完了和死猪似的压着,腿儿能朝天举着么?缺心眼儿啊?”
山西女人连说带比划,牙齿咬着嘴唇,眼皮挤着眉毛,言语挤着院里的空气,一张脸顿时狰狞起来。她一说到日的时候就双臂上下挥动,可那动作一点也不像日,而是像在抖簸箕。她刚哭红的眼带了凶光,身上便多了切肉案板的味道,她一这样山西口音便重了起来,这又让翠儿想起在她家吃过的滚烫的刀削面,想起她将一团面端在手心,用菜刀隔空削进锅里的样子,锋利得让她心惊肉跳了。山西女人描绘的场景又让翠儿有些脸红,就想起老旦和她那些日的日子,想起事毕的老旦喘着粗气流着大汗,举着她的腿儿在天上控着的情形,就像要在绳子上挂张刚洗过的被单。想起这些翠儿就软了,耳朵软了眼睛也软了,很快就觉得身子也软了,骨头像水一样化掉了,山西女人粗愣愣的话里涌出一股奇异的暖流,令她心里一酸,眼泪就跟着下来了。
“唉,不说了,看把翠儿你都引哭了。俺不说了,俺不说了,说这些干啥?俺真丢人败兴的,翠儿俺跟你说个正事情,咱两家的地是挨着的,男人走了,这地里都有庄稼,可咱俩哪收拾得了七八亩地?俺还好点,婆婆再是个烂的,总能照顾一下孙子,你可怎么下地?背着有根还怎么抡锄头?那么我就有个主意,翠儿你听听是不是这个弄法儿。咱雇一个短工,每天地里照看着,走水翻土剔垄挑粪儿的,都让他做,快收成的时候再叫两个麦客,工钱咱和他谈,你我一人一半,哎呀我亏点就亏点,你的地大呢,你看成不?成咱就琢磨下价钱?”
山西女人顷刻又换了张脸,泪还挂在脸蛋子上,就开始掰着指头说她的“正事情”。而翠儿刚被她带进一条悲伤的沟,准备在里面辗转哭号一番,干脆痛快一场拉倒。她无法理解这个和她交心哭泣的女人怎能瞬间就又谈起生意?连秋后的事儿她都早已算计明白,就差拿个算盘来噼噼啪啪弄个清楚。翠儿咬着舌头咽回那更多的泪,见有根踅出屋门,蹲下就是一泡屎,就走过去拎起来,屁股上噼啪就是两下。
“畜生,一会儿稀的一会儿干的,你倒真会拉!”
翠儿叹着气拉过水盆洗着。有根痒得呵呵笑,小腿踢到他妈的头,翠儿不知哪里来了火,一下就把他扔进水盆里,溅起老高的水花。在翠儿的怒骂声里,有根坐在水里哇哇地哭了。
“你这是干甚?孩儿不就拉了泡屎吗?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