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限制令看似吓人,村民们大多不以为然,这鬼年头,除了要饿死的、要讨钱的,谁没事走来走去?不出去就不出去,街坊间有些啥事也不怕让鬼子知道。
“老坷垃,你们家的地缺肥不?”
“哦,还好呀,最近俺家的牲口拉得多。”
“俺家的也拉得不少,可是羊啊驴啊的拉的总是太稀,你家的牲口要是屁眼粗,能到俺家地上拉几下不?”
“啊呀那不容易哩,你到了俺家茅房,估计也拉不出来哩。”
“俺不是说俺,俺是说你家牲口。”
“俺也不是说你,俺说的也是你家牲口。”
“你让你家牲口到俺家地上拉几泡干肥,俺让俺家牲口到你家地上拉几泡稀肥,总之都是屎,你就帮一下呗。”
“那这一泡屎咋算钱儿哩?”
“一泡屎你还要算钱儿啊?你的眼被屎糊住了?”
“那你就自己去拉呗?驴不会拉屎,你还不会拉屎?”
“唉你个老坷垃,小时候俺在你家地里拉了多少屎,你可都忘了哩。”
“唉你个老臭三,你拉一泡屎偷一颗瓜,你以为俺都忘了?”
“算球啦,你吃屎去吧。”
“算球了,你也去吃屎吧。”
又一天。
“山西子,你借俺家的两个馍啥时候还?”
“两个馍?俺啥时候借过你两个馍?”
“啊呀你记性咋这差哩?两个月前在村口买麻糖,你说你中午晌不想做饭了,俺就说俺家有馍你拿两个去对付一下。”
“哦,想起来了。”
“那你啥时候还给俺?”
“拿是拿了,咋就成了借呢?”
“不是借是啥?那是两个馍啊?”
“可俺没说借啊?那去年你晚上到俺家,俺还给了你两头咸菜呢?那也是借?”
“那时候是那时候,那时候……皇军还没有来哩。”
“皇军来不来和借不借有啥关系,你个郭燕儿姐咋这糊涂哩?”
“那时候两头咸菜就是两头咸菜,可这时候两个馍不是两个馍。”
“你这话没道理,那皇军给咱修房送粮啥的,咱也是借?咋没见皇军来催着要呢?你要不和皇军再讲讲理,他们说要还,俺就先还了你两个馍。”
“那俺不要了。”
“要也好不要也好,你得讲个道理是不?咱不能瞎瞎着,要不你不舒坦俺也不舒坦,日子本来就不咋舒坦了,咱不能为两个馍就生分了是不?”
“俺反正不要了。”
田中一龟很快修改了限制令,村民们再到炮楼前面说这些屎屁尿驴猪狗的事情,一律按扰乱秩序论处。
翠儿没啥可说的,只是和两个孩子每天磨叨。袁白先生看了限制令,干脆一句话不说了。村子变得坟头一样寂静,一到夜里便鸦雀无声,各家的鸡鸭毛驴也像是学了乖,再不胡嚷乱叫的。翠儿听说田中带着兵又毁了一个村子,因为那里做了皇军禁止的鞭炮。一群做炮的男女被捆在一大片鞭炮上,在噼啪的爆燃中炸成了碎排骨。从那天起方圆百里便不许再放炮,甭管喜事还是丧事,顶多吹吹喇叭敲敲锣鼓。板子村没有喜事,因为没什么婚龄的男人;丧事倒有不少,老人们寡淡无趣,胃口差了,眼神差了,图景差了,命也就短了,还有一些恨自己不死的,想方设法离开这悄无声息的世界。山西子的婆婆吃了三斤麸子,喝了五大瓢水,撑爆了瘦成一张皮的肚子。郭侉子的八十岁老爹不知哪里找来根生锈的棺材钉,一锤头就钉进那颗顽强的心脏。还死了一个想立牌坊的寡妇,大家发现她光着屁股吐着白沫翻着白眼死在自家脏兮兮的炕头,一根粘满面疙瘩的小擀面杖捅在两腿之间,几乎齐根而没。有人说她是心病犯了,有人说她是捅烂了肠子,也有人说她是捅得……爽死了。
这些死去的人加重了村子的阴翳,也让炮楼更显阴森。汉奸刘的鬓角长出亮晃晃的白发,田中一龟的眉头拧出了可怕的皱纹。日子不再是日子,希望在被恐惧掩埋。乡亲们害怕鬼子,但更害怕那些暗处的人杀害鬼子。这害怕以翠儿为甚,她走不得躲不得,外面的事情也知道不得,唯一知道的是他们早晚会找到自己。她也曾给看不见的观音菩萨磕头,求她干脆弄死那些要来找她的人,弄死那些非要杀鬼子的家伙,能平平安安地把两个孩子带大了,你弄死谁俺都是愿意的。
炮楼前过的兵越来越多,有一次过了三天三夜,汽车马队和扛枪的兵,走弄得暴土扬长,夜里的灯光照亮了炮楼,村口的青草都踩得稀烂。往回走的也有,大多是受伤的人、缺胳膊少腿的人,好像还有死人。村民们远远地看着,沉默地看着,不知这样的日子还有多久。
父母的忌日又到了,翠儿下午撕了些黄纸,剪作纸钱模样,等着月亮升起来。鬼子看得严,就不到村口烧了,听说日本人没有给老人烧纸这一说。两个孩子照例早早睡了,两个家伙都和老旦那么拧不拉叽的,都说聪明孩子不睡,傻孩子不醒,这两个天一黑倒头就睡,鸡叫了也不醒。
翠儿等着月亮,它扭捏地藏在云后,等得翠儿的泪都要下来了,仍是天上茫茫的一团。烧个纸都不遂意,月亮不出,老人收不到钱,这是娘家人的传统。想到这儿,翠儿真想去烧了那炮楼,她不知多少次梦见燃烧的尸堆里挣扎的爹娘,想起那股可怕的味道。
背后凉了一下,一只带着土味儿的手捂住了她的嘴。翠儿惊得汗毛倒竖,觉得很快后背会插进一柄尖刀。她辛酸的眼一下子吓出了泪,正要拼死一哭,却见一个黑影走到身前,坐在碾子边儿的板凳上。月亮终于钻出来,她看到了那张熟悉的脸。
“翠儿,好久不见喽。”郭铁头说。
身后的人放开了手,也走到一边坐下,正是下兜齿李好安。
“吓死个人,干甚这是?”翠儿真的要吓死了,捂着胸口喘个不停。
“孩子睡好了?”郭铁头轻轻问。
“睡好了,小猪似的。”翠儿平静下来,知道这一天终于来了。来了也踏实了,她忙小心地问:“走了远道儿吧,喝水不?”
郭铁头摆了摆手。“一两年没找你,不是忘了,而是怕连累你,鬼子看着松,查得可紧,怕你不留神漏了。”郭铁头的声音像碾子一样踏实,黝黑的脸像火烧过一样。
“俺晓得……”翠儿蔫蔫地说,“上一次……玉米地里,是咱做的么?”
郭铁头看着她,没回答。“进偏屋,关门,上炕。”郭铁头说罢就钻进去了。
李好安抬手一让,说:“翠儿别怕,好事儿。”
“这是俺家,你让个啥?”翠儿没好气道。
郭铁头脱了鞋,在炕上盘了腿儿,翠儿也如此,她一下子想起郭铁头曾光着屁股趴在她身上的样,浑身一抖,没敢上去。
“上来上来,和你说事儿,不睡你。”郭铁头不耐烦地招着手。
翠儿战战兢兢上了炕,靠着墙坐了。李好安没有进屋,他就坐在门口,月亮照亮了他伸长的下巴。
“翠儿,你还记得你娘家上帮子村是谁干的么?”
“鬼子呗。”
“那你想报仇不?”郭铁头什么时候变成这样?怎么一句顶一句的?
“想。”翠儿憋着舌头吐出这个字,这个字吓坏了她,于是又说,“可是……不敢……”
“鬼子在搞扫荡,这半年咱们乡又有三个村子被屠了,你知道不?”
“知道一个……”
“板子村是早晚的事……”郭铁头仰起头来。
翠儿咬住了嘴唇,指甲抠着僵硬的膝盖。“那,能咋办哩?”她相信郭铁头的话,这么下去,田中一龟不疯才怪。
“村里有个汉奸刘。”
“是。”
“告诉他,我们十天后要打这个炮楼,让他带你见田中。”郭铁头做了个开枪的姿势。
“啥?打炮楼?十天。”翠儿吓得不轻,“那告诉他们干啥?”
“你就说你在集市上听来的,听两个喝茶的陌生人悄悄说的。”
“那他告诉了鬼子咋办?俺不也脱不了干系?”
“如果没人来,消息就是假的,田中不会怀疑你,如果是真的,你是大功一件,田中对你会更放心。”郭铁头似早已胸有成竹。
“那俺说了,鬼子不就有了准备,你们不就干不成了?”翠儿两手一摊。
“这你别管,你再仔细听着,俺把你该说的再教一遍,你听仔细了……”郭铁头不由分说蹲到翠儿身前,将她该在集市上听到的内容说了个细,翠儿认真记了,像往脑子里装钉子那么难受。
“你肯定俺说了没事?”翠儿自不放心。
“能有啥事,你看上去是帮他们……”郭铁头退回了原处。
“那……干啥让俺帮他们呀?你们这是唱的哪一出啊?”翠儿急得流出汗来。
“翠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