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在连续几天的时间里,德军尽量向西撤退,保持着连队的顺序或者按照临时聚拢或者分散后的小组行进。
汉斯·赖特尔独自后撤。有时,他看见成排的苏联飞机从空中掠过;有时,看见一分钟前还是蔚蓝色的天空,突然乌云密布,接着下起暴雨来,一下就是几个小时。站在一座小山上,他看见有一队德军坦克向东方开去。它们像是外星文明的棺材。
他夜里走路。白天尽量隐蔽起来,一门心思阅读鲍里斯·安斯基的笔记,睡觉,观察附近种植着什么或者什么在燃烧。有时回想起波罗的海的海藻,不由得笑了。有时想起了小妹妹,也笑了。很久没有家里的消息了。他父亲一直没有给他写信。汉斯猜测父亲不写信的原因是写不好。母亲倒是给他写过信。那些信都说了什么呢?汉斯忘了。信不长。可是,汉斯全忘了。他只记得字母很大,歪歪扭扭,有语法错误,毫无修饰。他想,当母亲的永远也别写信。相反地,小妹妹的信,他都记忆犹新,想到这里他笑了。这时,他脸朝下,躲在草丛里,睡意逐渐袭上心头。在妹妹的信里,她给哥哥说自己的事情,说村里的事情,说学校里的事情,说她穿的衣裳,也说哥哥。
小妹妹洛特在信里说:哥哥,你是个巨人。起初,“巨人”这个说法让汉斯感到愕然。但是,后来他想在一个小女孩眼里,尤其是像洛特这样甜蜜动人的女孩眼里,他这样的身高很像是巨人。洛特在信里说:你的脚步回响在树林里。林中的小鸟一听见你的脚步声,就停止了歌唱。在地里干活的人们也能听见你的脚步声。躲在黑屋里的人们也能听见你的脚步声。希特勒青年团的小伙子们一听见你的脚步声,就立刻跑到村口迎接你。全村一片欢乐。你还活着。德国还活着。等等等等。
有一天,不知怎么回事,汉斯·赖特尔就又回到了克斯特基诺村。村里已经没有德国人了。国营农场里空空荡荡。只有从小木屋里露出缺乏营养的老人面孔;他们颤颤巍巍地边打手势边告诉汉斯,德国人把村里能干活的年轻人和技术人员都带走了。那一夜,汉斯·赖特尔就睡在鲍里斯·安斯基的木屋里。他感觉比在自己家里还舒服。随即,和衣在床上躺下。但不能立即成眠。他想起了安斯基在笔记里说的表面现象,开始思考自身。他觉得自由,从来没有这么自由的感觉;尽管营养不良,身体也因此而虚弱,却仍然觉得有力气可以延长这自由、自主的力量,只要能够延长就行。但是,让他担心的是,会不会所有这一切都是表面现象呢。他想,表面现象是现实占据的力量,甚至是最极端和有限现实占据的力量。它在人心里,也在人的表情上,也在意志和痛苦中,也在人们整理回忆的方式上,也在人们安排轻重的形式里。表面现象在工业家的客厅里会扩散,也会在黑社会里繁衍。表面现象会制定准则,会推翻自己制定的准则(推翻可能是流血的,但仍然是表面现象),再制定新规则。
国家社会主义是表面现象的终极国度。汉斯·赖特尔心里想,博爱也是表面现象。我对洛特的爱不是表面现象。洛特是我妹妹,她还小,认为我是个巨人。但是,博爱,男欢女爱,虽然一块吃饭,一块花钱,一块伤心,就是作秀,就是表面现象。青春是力量的表面现象。爱情是和平的表面现象。他心里叹息道,无论青春、力量、爱情还是和平,我都有可能得到;可我自己却不能接受如此丰厚的人生礼物。汉斯想,只有鲍里斯·安斯基的流浪生活不是表面现象;只有安斯基那十四年的颠沛流离不是表面现象。鲍里斯·安斯基一辈子处于一种极度的不成熟状态之中,因为那十月革命、那场真正和惟一的革命也是不成熟的。后来,他睡着了,没做梦。次日,前往树林里打柴,准备继续使用壁炉。在回村的路上,出于好奇,他迈进了1942年冬季德国人居住的那座建筑物。他发现里面一片破败、狼藉的景象,没有锅,没有米袋,火炉里没火,到处是碎玻璃片、破窗框,地面肮脏,到处是烂泥巴和狗屎,如果不小心踩上,就会满脚底都是泥和屎。在一面墙壁上,有个大兵用煤炭写下了“希特勒万岁”。在另外一面墙上,写了一封情书。在上面那层楼上,有人喜欢在墙壁上作画(居然在天花板上!!),把居住在克斯特基诺村的德国人日常生活场面画了下来。比如,有个墙角上画了森林,五个德国人(从军帽上可以认出来)在搬运木柴,在打鸟。在另外一个墙角上,两个德国人在性交,第三个德国人胳膊被反捆,躲在树后偷看。在另外一个墙角上,四个德国人晚饭后在睡觉,他们身边有条瘦狗的影子。在最后一个墙角上,汉斯·赖特尔出现了,满脸金黄的胡须,站在安斯基家的窗户前向外张望,外面则是一头大象、一头长颈鹿、一头犀牛和一只鸭子排队游行。在这幅壁画(总得给个叫法)中央,有个方石铺成的广场(纯粹是想像,因为克斯特基诺村从来就没有广场)上面,站满了女人或者女人的幽灵,她们个个是鬈发,跑来跑去,惊慌地喊叫着什么;与此同时,两个德国大兵在监视着一群乌克兰年轻人干活——在竖立石碑,外形模糊难辨。
这些绘画做得粗糙,有孩子气;从透视法看,属于文艺复兴前的风格;但是,从布局看,依稀可见一种嘲弄的意味,因此蕴含着一种秘密的娴熟技巧,远远压倒了初看时的印象。汉斯·赖特尔一回到自己的木屋就想,这位画家很有天赋,但是像其他几个在克斯特基诺村度过1942年冬天的德国人一样发了疯。他还想到了自己的形象意外地出现在壁画里。这位画家肯定以为,就是这个发疯的人结束了一切。鸭子这个形象让汉斯联想到自己就是这个压队的角色,领队是大象。他回想起来,那些日子他还没有恢复嗓音。他还想起那些日子,他反复阅读鲍里斯·安斯基的笔记,一刻不停地背诵笔记里的每一句话,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有时像幸福感,有时像比天还大的罪恶感。他想起自己接受了这种感觉,既幸福又罪恶,有几个夜晚他把二者加在一起,其结果等于幸福;但是一种撕心裂肺的幸福;对汉斯·赖特尔来说,那不是幸福,而只是汉斯自己。
到达克斯特基诺村后的第三天夜里,汉斯·赖特尔梦见俄国人冲进了村庄;为了逃命,他赶忙跳进了甜溪,沿着这条小溪,他游进了第聂伯河;可是第聂伯河两岸全都是俄国人,一看见他出现在河中,他们边笑边开枪。他梦见自己没等子弹打过来就潜入了河底,随波逐流,时不时地浮上水面换口气,再潜入水底;就这样,他游出去一公里又一公里,在水下屏住呼吸三分钟、四分钟、五分钟,打破了世界纪录,让河水带着他远离俄国人;随后,他照旧下潜,出水,换气,下潜;水底下像是一条石路,间或看到有白色的小鱼群游过去;还时不时地撞上死尸,他们只剩下了光秃秃的白骨;这些充当水流标杆的尸骨可能是德国人的,也可能是苏联人的,无法得知其详,因为衣服早已经腐烂,水流把破烂衣裳早就冲到下游去了。汉斯·赖特尔在梦里也向下游漂去;有时,特别是夜间常常浮出水面,装成死人,为了休息片刻,或者睡上五分钟,与此同时,河水拥抱着他向南方不停地流动;等到太阳出来时,他再度下潜,重新回到第聂伯河那黏稠的水下。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了,有时从一座城市附近经过,看见了城里的万家灯火;或者没有灯光的话,他就听见了模模糊糊的噪音,好像是什么人在忙着挪动家具,好像是一些病人在挪动家具;有时他从军用舟桥下面游过去,看见了夜间站岗的士兵冻僵的身影倒映在汹涌的水面上。一天早晨,第聂伯河终于流入了黑海,河水化做了海水。汉斯·赖特尔爬上了河岸或者海岸;他迈着颤抖的步伐,像个大学生一样(他从来也没上过大学)在暑假里游泳之后筋疲力尽、晕头转向地回到沙滩上躺下。就在他坐在沙滩上望着浩瀚的黑海时,忽然发现鲍里斯·安斯基的笔记本原来是在军服里的,现在已经缩成一个纸团,字迹完全模糊了,笔记本的一半粘贴在衣服上或者汗毛上,另外一半缩成纸屑在水里漂游。
就在这个时候,汉斯·赖特尔醒了,他决定立即离开克斯特基诺村。静悄悄地穿好衣服,整理好不多的物品。没开灯,没点火。想一想这一天要走多少路程。离开木屋前,他小心翼翼地把鲍里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