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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啊。
我又一副呆傻的样子了。
宝玉,你是不是……她迟疑了一下说,又想起颦儿了?
我怔了一下,点了点头。接下来,就又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了。
没关系,宝钗她知道,她总是知道该怎么说话,知道在什么时候说什么样的话,于是在她的带动下,我们又说了一阵子或深、或浅、或不深不浅的话,至于究竟都说了些什么,我现在想不起来了。
后来,我想,新娘宝钗没准儿是心疼她的夫君了,她满是爱怜,也带着些羞涩笑道,宝玉,累了吧,你身上的病还未好利索呢,不能熬夜的,我们还是,早些去歇息吧。
我们,她说的是我们,也就是我和她,一起去歇息,也就是要我和她一起去上床睡觉,闻听此言,我一个激灵站了起来,浑身颤抖着,那不是激动,不是渴望,而是紧张,是害怕,从未有过的紧张和害怕。天理良心!我可是从来就没想过要跟宝钗姐姐睡觉啊,最多,最深的是,我曾有过摸摸她那雪白的胳膊的欲念,但并未去动手,而且只有那么一回,如今她那曾令我心动的,雪白的胳膊及其他,我触手可及了,或者说我可以随意抚摸了,却丝毫没有那种冲动了。眼下,她一说要和我一起去——歇息,我当然想到了要和她一起——睡觉,以及两个人睡在一张床上之后的事情,这可怎么好啊?那样行么,我能行么?我站起身子,并不拥她入怀,她也没上前来拉我的手,我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像是要躲避什么一样,我想,她能感觉到的。
姐姐,我声音颤抖着说,你先去睡吧,我想……我想自己再呆一会儿。
她望着我,长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随后,她很无奈地挪动着脚步,缓缓走向那张檀木雕花大床,慢慢地钻进了那红绡帐里。
我两眼发直,木然,也很茫然地望着八仙桌上那对红烛,它俩闪闪烁烁的,已经流出很多行泪了,还能听见它们发出的那种滋滋啦啦的声音,我想问问,那是不是它们被烧疼了的哭泣,还想问问,它们能陪我熬到什么时辰。望着红蜡烛那行行眼泪,倾听它们那细微的哭泣声,我竟没来由地想起了黛玉,仿佛那泪是黛玉的,那哭泣之声也是黛玉的,黛玉,妹妹,我的心,我的魂,我的命,你如今安在,你在那边好么?此时,我想,躺在红绡帐内的那个人,若是黛玉,眼下我会如何呢?
我不敢想下去,竟也像那红烛一样流泪了。我知道,这个所谓的洞房花烛夜,这种很多人都会因贪恋而嫌短的良宵,将是我贾宝玉此生最漫长无比的一个夜晚,我还知道,此夜我将无眠,可我不知道,这个夜晚我该如何度过,我更不知道明天,明天的夜晚,以后那么多的白天和夜晚,将会是一种怎样的情景。
回想起来,我和宝钗婚后的生活情景,大致如下:
像原先一样,我还叫她姐姐,她只叫我宝玉,而不再像过去那样叫我宝兄弟了,同时她更正了我好几次,不要我再叫她姐姐了,我有些不好意思说,都叫你姐姐这么多年,早已习惯了,一时半会儿不好改口呢。她说还是慢慢地改过来好,不然她总觉得有点别扭。我问她,不叫你姐姐,那我叫你什么呀?其实,我真的不知道,除了叫她姐姐,还能叫她什么。她想了想说,那就叫我宝钗吧,或者就叫我钗儿,如果你愿意的话。我觉得不妥,感觉那样似乎不够尊重她,可她不这么认为,说是那样才感觉着更亲近呢。好吧,我答应道,试试看。事实上,接下来我还是叫她姐姐,一直到最后,我都未能改过口来。是啊,一开始她就是我的宝姐姐,到头来,她还是我的宝姐姐。
她疼我,爱我,事事、时时关照我,的确像个好妻子,她就是个好妻子,可我依然觉得她就像个姐姐。我这个夫君,好是算不上的,但也尽我之所能,在诸多事情上为着她,顺着她,我们虽不是如胶似漆,也谈不上是夫唱妇随,但或说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什么的。是啊,我们从未吵过嘴,也不闹什么别扭,总是互敬互让的。
实话说,让我觉得很难堪的,让她很难过的事情,也还是有的,那就是我虽然和她早已入过了洞房,同在一张床上,却一直没有房事。并非是我不想,而是我不能,也不全是心不愿,更是有些地方不行,它软塌塌的,一点也不支持我,就像那打败了的鹌鹑,斗败了的鸡,抬不起头,我跟它商量,甚至哀求它,给点劲儿吧兄弟,毫无用处。她暗暗的,默默的,一次次地给它帮助,给它鼓励,也不见一丁点效果,弄得我很沮丧,很惭愧,她也很悲哀,甚至她为此流过泪,可她好像并不灰心,反而回过头来安慰我,没事儿的,你这些日子身体有恙,总是心事重重的,等再过些天,就会慢慢好起来的。可我本人,并不这么认为。我跟她不行,可我跟袭人姐姐却是行的,当然也不是很行,说白了,我并不是多么贪恋那种事情,而是喜欢那事儿之前、之后、之外的情景和感觉。而我跟袭人的事儿,宝钗姐姐是知道的,也是她默许了的,反正袭人日后会成我们家里人,要当姨太太的,这个虽然谁都没有明说过,可那是明摆着的事儿,大家都心知肚明的,至于最终袭人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我们,嫁给了跟我要好的蒋玉菡,那就是我们贾家败了以后的事情了。我跟袭人姐姐还行,跟宝钗姐姐就是不行,可见这跟我身体上的病不病无关。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呢?我当然是想过的。想来想去,我以为还是跟她宝钗有关,跟我一向敬重她,乃至过于敬重她有关,觉得若和她做那种事情,就有一种狎昵之感,甚至是亵渎,或者是冒犯,尽管是她也想,也愿意的,是我们应该做的,干脆说是必须的,可事一到临头,我就是不行,它总是不行。我跟她做不成那种事情,除了跟她宝钗有关之外,我想还跟她们有关,她们就是黛玉、可卿,还有袭人姐姐,每当我和宝钗想亲昵,或者觉得应该亲昵的时候,她们就或先后,或一同出现在我眼前,睁眼,闭眼,都能看见她们,她们表情各异,有的哭泣着,有的微笑着,有的就那么静静地望着我,好像还有窃窃私语声、喃喃声、呼唤声,于是我就身心发紧,发抖,我那原本就不算很强硬的东西,也便跟着萎了,缩了,不行了,彻底不行了,就是这样,总是这样。这样下去,我觉得是不行的,对我们夫妻两个人都是一种折磨,莫如先分开一段,离得稍远一些,也就是分床而睡,我就试着这么跟她商量了,她沉默了半晌说,好吧,等你调养调养,慢慢地就会好了。于是,我们这对新婚夫妻就不再同卧一张床了,只是在同一个房间里,自然也是没有房事的。
宝钗姐姐说得没错儿,会慢慢好起来的。的确,我慢慢地好起来了,虽说还是时常发些莫名的呆,但似乎呆得没有先前那么厉害了,傻话、疯话、痴话也不怎么说了,尽管也并没有变得更聪明些。而且,我又开始习字、画画了,又像个真的诗人那样,跟心头上的诗亲密无间了:读诗、吟诗、写诗、想诗,还跟我的妻子宝钗姐姐一起说诗、论诗,到了这种时候,到了这种事情上,我就像变了个人儿似的,两眼不再发直,而是放起了光芒,神情不再那样发呆了,竟是一副乐滋滋的、欢腾腾的,甚至很有些癫狂的样子,仿佛一下子我又回到了大观园,回到了怡红院我的那个家。而说到诗,我就很自然地想起了我的诗人妹妹黛玉,念起了她遗留下来的那些诗篇,或吟诵,或抄录,或默写,我再次深切地感受到,她的诗中有我这个人,有我们的情和爱,有些诗干脆就是因为我,因为我们的情和爱而写就的,于是,我分明又看见了她,看见了她那似蹙非蹙的薻烟眉,看见了她那双湖水一样明亮而忧伤的眼睛,看见了她那一行行晶莹如珍珠的眼泪。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想着黛玉的模样,吟味着她的诗篇,忽然心血来潮了,我想把黛玉生前所写的诗,全都整理出来,然后拿到外边去,让人刊印数十册,或几百册,以此作为对她的悼念,也以此当作我们的爱情的纪念。想到这个好主意,我竟激动得彻夜难眠了。
翌日一大早,我便把这一想法告诉了宝钗姐姐,她怔了怔,沉吟道,我也很想念颦儿的,那咱们就把她的诗词,整理,刊印出来吧,作为我们对她的悼念。
宝姐姐真是个好妻子啊!我暗自感叹道,我的妻子宝钗真是个好姐姐。她不仅跟我的想法一样,说法也一样。她不但很赞同我的这个主意,接下来还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