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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个说到做到的人。既然想到砖窑,第二天就踩着雪往后山去。他不会记错,砖窑就在后山脚下,虽然盖着厚厚的雪,可也看得出,想要让砖窑烧起来,得好好费一番功夫整修砖窑和烟囱。他绕着圈走了一遍,又将头探进窑去看看,里面一团黑。他想了想,干脆甩掉棉袄,搬开窑口碎砖想探个究竟。做了好久,日头升上当头,忽然听见有人声传来。
是一男一女,说话声音都是低低的,很是动听。而雷东宝就顾着听女声了,他心想,这是谁说话这么好听,这声音钻进他耳朵里,仿佛是只小手暖暖抚过他的五脏六腑,浑身都是舒坦,让他都不敢喘岀大气来。他停下手,愣愣地站窑后竖起耳朵听着,都没想转出去看上一眼。忽然那个男声“哦哟”一声,像是摔了,又听女声笑嘻嘻地说,“就跟你说走大路呢,你偏要抄近路。摔两跤了,没摔疼吧。”“没,今年雪厚着呢。姐,你接了包一边儿呆着,我自己会爬上来。”“别逞能了,还是我拉你。”
雷东宝这才如梦初醒似的想到,这是姐弟俩,弟弟好像掉什么沟坎里去了。他没犹豫,就转出去想去学雷锋。没想到正好看到上面那个做姐姐的也被弟弟拉了下去,两个人倒是一点都不急不恼,掸着雪笑得开心。雷东宝也忍不住想笑,跑过去趴雪地上,将手伸给姐弟俩,用他最友好的声音道:“拉住我的手。”
姐弟俩正是宋运萍宋运辉。两人抬头,见上面一个浓眉大眼的小伙子,看上去凶巴巴的,很无善相。宋运辉一点没犹豫,先将手伸出去拉住雷东宝,他不放心姐姐一个人被那凶小伙先拉上去。雷东宝虽然拉宋运辉上来,心里却鄙视他,做男人的怎么能先争着走出困境。一手拉出宋运辉,他另一手就递给宋运萍,更是轻易得跟老鹰抓小鸡似的把宋运萍拉了上来,都不用她自己在斜坡上用力。他看到,这个姐姐长得眉清目秀,不像村里常见的那些柴禾妞的模样。雷东宝都有点不想移开眼睛,但好歹知道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他不能拿目光调戏妇女。
宋运辉站稳了也一起拉姐姐,不过几乎没岀多少力。他连声对雷东宝说谢谢,见雷东宝也只是简简单单一句“应该的”打发。原来这人面相凶恶,却是实在。等宋运萍站稳了向雷东宝说谢谢,雷东宝立刻不再那么吝啬说话,客气地问一句:“你们来走亲戚?后面的路认识吗?”
对于雷东宝来说,这已经是他最客气最温柔的口吻,可停在宋家姐弟耳朵里,却跟吵架似的强硬响亮。宋运萍也是不置信地问弟弟,“小辉,你到底认不认识后面的路?”
宋运辉笑道:“怎么会不认识,这回可不上了雪的当了吗,还以为踩下去没事。这位同志,我们这是回家呢,谢谢你。”
雷东宝看看这两个文绉绉的男女,心中生出老大的不放心来,忙道:“你们等等,我替你们找条棍子。”
宋家姐弟看看满地的白雪,心说哪来的棍子。却见雷东宝翻身跑开去,找到一棵树,猛力一拗,硬生生扯下一根树杈来。雷东宝徒手收拾完枝枝桠桠,回来交给宋运萍,只说“拿着”。姐弟俩觉得此人虽然人好,却说不出的怪,做好事却搞得象打劫。宋运萍不敢多让,很老实地接了,但心里却是挺信赖他,很客气地道:“谢谢你帮忙。我们家里爸妈还等着呢,我们得赶着回去,谢谢你,再见。”
雷东宝抬头看看天,“中午了?你们没吃饭吧,要不要到我家……”他有点挺不舍得这个姐姐。
宋运萍忙道:“我们带着干粮,谢谢。”宋运辉从棉袄里扯出一条军绿色水壶带子,补充道:“我们也带着水。”
雷东宝简直没理由再挽留,只得道:“行,一起下去,我也正好要回家吃饭去。这儿以前烧砖,路给挖得坑坑洼洼的,你们小心跟着我走。”说完他都不好意思面对当姐姐的,觉得自己太赖了,忙转身往前带路,走得匆匆忙忙。
宋家姐弟都觉得这人真好,忙都紧紧跟上。雷东宝破天荒似的没话找话,说了他这辈子最傻最多的话。“这儿是小雷家大队,你们是前面红星大队的吗?红星大队落实承包责任制,听说今年收成很好。”
宋运萍走在雷东宝后面,宋运辉走在宋运萍后面,是宋运萍接雷东宝的话,“我们家还要远,在红卫大队。”
这红卫大队,雷东宝正好刚去过,忙道:“你们还得走两个小时啊。市里过来的吗?红卫大队也搞了承包责任制啊,不过搞得晚,今年收成没啥大变化。”
“我弟弟放寒假,今天正好有拖拉机进城,我早上跟着去火车站接他。回来只能走回来了。我家不是农业户口,不大清楚怎么责任制。”
宋运辉本来一直在后面默默听着,觉得要是姐姐喉咙也大点的话,听着就更像吵架了。他听到说承包责任制,忍不住插一句,“同志你说的是安徽凤阳小岗村式的大包干生产责任制,还是分组联产计酬,自愿结合划分工作组,包工包产到作业组?”
雷东宝这么多天来,终于见到一个说得明白的,大喜,转身叉腰站住,等宋运辉过来,一把抓住宋运辉肩膀,大力摇了两摇,欣喜地道:“你是大学生?乘火车去上大学的大学生?你能耐了。你跟我说说,这个大包干怎么做,联产那个怎么做。我们大队正要搞这个,我十几个大队跑下来问,没一个说得清楚,你给我说说。”
宋运辉自以为也算是成年人身强力壮,但碰到雷东宝竟是一点还手之力都没有,被他摇得头晕。忙道:“你放手,我们边走边说。”宋家姐弟见雷东宝应该是高兴的样子,可脸上还是一脸狠劲,心里都觉得好奇。
雷东宝放手,又抢到前面去,“我还是走前面,你说话声音大点。公社发红头文件让学习安徽那个大包干,可这文件是市里转县里,县里转公社,整个公社没个人说得明白。你是大学生,你知识多,你告诉我,我们小雷家大队都感谢你。”
宋运辉倒并不是道听途说,而是听政治课老师在讨论课上兴奋地告诉大家的。结合他自己看的报纸,他自以为了解得差不多,胸有成竹地道:“先说分组联产计酬,是将大队社员全部按自愿结合,而不是以前上级指定分组,分别自愿组成三四个小合作组,合作组按照人数承包相应的农田,按照大队指定的承包数上交粮食。我这样说清楚吗?”
“清楚,很好,你们红卫大队就是这么做的。大包干呢?”
宋运辉见雷东宝一点不客气,倒也喜欢他的爽直,“大包干虽然已经被万里同志肯定,也已经上《安徽日报》宣传,但全国对此还有不少争议。大包干说白了,就是把分组联产计酬的包产到组,分得更细,变为包产到户,按户联产计酬。这样一来,更能调动每一个人的劳动积极性。眼下全国受左的那套影响还根深蒂固,很多人认为大包干是土地私有化的前兆,是倒退,是走资本主义道路,但是我们讨论以为,土地只是承包,而土地的所有权还是属于大队公有,公私性质并没有变,不存在走资本主义道路的问题。”
宋运辉一口气说了不少,雷东宝却一把抓住本质。这分成小组,怎么与分到家比?从来都是自留地伺候得火热,公家地稀稀拉拉。分到家,才能调动种地的积极性啊。“这就对了。到底是大学生,一说就明白。”宋运萍听完,眉开眼笑地回头冲弟弟一笑,觉得弟弟非常了不起。宋运辉的解释深入浅出,条理分明,而且还把争论意见也说出来,雷东宝一点就透。他开心地道:“我姓雷,雷东宝,刚刚部队退伍,上面让我负责大队承包责任制的事。我看既然承包,就干脆包到户,别什么不三不四包到组,一组那么多人,要偷懒还是可以偷懒,包到户了看谁还敢偷懒。”
宋运辉并没什么得意,只冷静地道:“对,一竿子插到底。但事前的思想工作要做好,其他地方推行时候听说阻力很大。我们姓宋,雷同志请留步,快岀村口了。”宋运辉本来只是好奇,想从雷东宝那儿了解报纸上常在说的责任制之类的在农村究竟是怎么在运作,没想到反而是轮到他给雷东宝解释政策,他觉得挺没劲。
雷东宝愣了一下,忍不住回头看看宋运萍,迟疑道:“我再送你们一段,这雪天路不好走。”
还是宋运辉道:“时间不早,我们不能耽误你吃中饭。”
雷东宝又与宋家姐弟客气一番,他很想请两人去他家起码喝口热汤,但姐弟俩急着赶路,都不肯歇脚,他只得作罢。看着姐弟离开,他竟是在雪地风口站了许久,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