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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白桂是金桂,迷路的时间为芳香所惑,忘记前行,跟那一窝子每每疑似叶片摇闪的绿绣眼共栖于枝间。
于是浓浓树枝子底下一口超级大信箱,超大到不仅扔得进最大开本的八卦杂志,也拨落箱盖即可放进一炉手焙蛋糕。事实上多年老友,老到话也不必说即使屋内灯火通明也过门不必入的,狗也不吠因为熟知那汽车声和气味的,老友打开信箱置入一盒有时是三协成喜饼(他去了淡水),有时是滚满花生粉或白芝麻的(他又回基隆老家了),有时是台中太阳饼,是京都二年坂下来第五家的八桥,是屏东万峦猪脚(没有口蹄疫这档事的古早时代)。随后他再来电告知,信箱里面有东西。碰到不会腐坏的,好比是瓷白烙着双叟标记的两盎司咖啡杯,他连电话也不打了。当然,他从巴黎回来,去了那条日本人一定去的圣杰曼大道,一定的花神咖啡馆,一定的萨特和波伏娃,一定的海明威。
树枝子底下摩托车送来一包封套,按门铃知是不管用的,拨手机进来:“快递。”一张新面孔。紫色超宽运动恤长袖,外罩短袖黄衬衫,再套件车棉灰背心,及超宽休闲裤有抽绳裤脚,三角斜背袋,一身行当,板衣板包板鞋酷得冒泡的滑板小子,莫非踩滑板送件来,就像魔女骑扫帚宅急便。不,不是板鞋,是鞋背上一个大A(acupuncture)字的锐舞鞋。我签收完,甚觉要发出识货者鉴赏之叹否则他这套装束简直是锦衣夜行。我目视其鞋说:“是针灸吗?”滑板小子当场解酷,绽露无比天真的笑靥,且踢高鞋子让我看鞋底,虽已污灰,仍可见那对小熊图案,雌雄性器昭昭可辨。我说:“那你有没有小熊项链?”
他不可置信伸手进领口里掏出乳白的男小熊,橡胶质材颇似一块小熊饼干。他喊我伯母——差点,我掩门逃回屋里,何时我已老到从姊姊变阿姨,不久前还是阿姨,今天首次变伯母,我像空心比干晃荡于市却给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担篮小民的吆喝声“卖空心菜……”喊破,顿时骇亡于地。滑板小子喊我伯母,是我碰到第一个有礼貌的E人类,大致E人类根本不喊人的,都是秃头句。而滑板小子说:“伯母,你也去锐舞ㄋㄟ?”
“我是伯母吔。”
“那你怎么知道针灸?”
小鬼还是小鬼,这就譬如问我去过非洲吗不然我怎么知道非洲?我说:“对啊,英国街头人脚一双针灸,你们吴彦祖不都穿这个?”他致上惑异的笑容,仿佛时空错轨他忽闻恐龙说话,固然奇妙透了,但最好还是敬而远之。他以一种肢体语言类似滑板族习惯性的钩板动作向我表达,是的他在表达:“伯母再见。”我答以毫无疑问绝对是恐龙语的:“骑车小心噢。”他像滑板豚跳动作时会秀出鞋底乾坤那样的一翻身,跨上摩托车,或其实是,一蹬滑板,射箭般,弦声还在人已不见了。
镜中人哪,我是伯母,我是恐龙。我是威尼斯圣拉札洛岛修院僧侣,寸步不离自己的一隅,而妄想探求世界最偏远角落的知识。我知道小熊项链的来历。早在一九六○年代,伊比萨小岛涌至大批,对,大批遗世独立的,嬉痞。遗世独立?大批?这半点也不矛盾到了一九八五夏天,岛上已遍地夜吧,挤满了欧洲的灵肉解放者,嗑药、跳舞,绝大部分是已成为雅痞的嬉痞。伊比萨在哪里?在西班牙东岸巴利亚瑞群岛上,出地中海即抵北非阿尔及尔。夜吧中的夜吧,浩室中的浩室,尤其巴利亚瑞式迷幻舞曲,惊动到当时庞克王朝的中心伦敦,马上收编纳入伦敦街头,跟浩室混血变出锐舞,壮大后向外扩张,到欧陆,到亚洲,到全世界,锐舞的日不落国。如此爆发了一九八八英国人称之为的,第二次爱之夏。数万人,随着一个相同的节奏舞动,相同的波长浮沉,面朝相同的月亮或太阳,踩在相同的地球上——喂,这是不行的。常识都知道,即便一列威仪凛凛踢正步的军队碰到桥,也要立即解酷(或解骇),打碎正步,哩哩拉拉胡乱过桥否则桥肯定垮。
总之第二次爱之夏,和平、爱、合一、尊重,锐舞四大信条,蛮像第一次爱之夏的精神复兴。当然,迷幻与反战的乌士托音乐节,第一次爱之夏。但感觉上,显见是第一次大战比较希腊式,第二次大战——唉抱歉嘴误了,第一次爱之夏比较希腊,第二次爱之夏很罗马。那共同踩着平均每分钟一百二十拍,一强一弱拍的砰吱砰吱,面向同太阳同月亮踩着同地球的第二次爱之夏!好熟悉的经典画面,《意志的胜利》,不是吗?
爱之夏之后,迷幻浩室Acid House登上排行榜,地下升级到地上,伦敦全是印着黄色圆形笑脸的T恤上面写“Where s theacid party ?”迷幻派对,狂舞到天明,有人率先配备奶嘴项链用来防护药力骇高时咬破唇舌。奶嘴项链?还得了,人人挂戴起来,取代了皮绳钢圈铆钉或麦当娜的铁血十字架。
上个世纪的事,早就飘忽泯迹,剩下小熊项链变形转世,却是它的质材,橡胶,传了下来,存在对那古老源头的惘惘记忆……这在谈什么?伊甸园之东吗?这在谈小熊项链何以是橡胶制品。可哀的伯母,知道这个干吗呢?就像知道威尼斯有一种极厚的半透明千层玻璃制法,将玻璃无数次浸入热融的玻璃浆中,每次由热浆中抽出即裹上立即散成小气泡的金箔或银箔,一次一次,百层千层,沉沉的水亮片,恰似威尼斯的水和水里的反光。虽然伯母还知道就像日本合成乐器厂Roland生产的那些个TB303、TR909和808之类便宜又好用的杂什儿便给DJ们拿来搞出了浩室的新品种迷幻浩室之后——但是,算了罢,知道这些干吗呢?传道书千年前已厌世地哀感过了:“著书多,没有穷尽。读书多,身体疲倦。”我拆开滑板小子送来的封套,里面一页电子信拷贝,两筒传真纸。事情是这样的。
传真纸用光了,老还没去买。起先我打电话给远在台中有车的小妹,拜托她下回上来台北时绕道一下数年前她载我们去过的卖场大润发(而今安在否?)买两盒传真纸,十二筒,够用到死了。等这两盒纸抵达之前,皆无人去街上。
所谓街上,步行十五分钟红砖道可到。若逢木棉炸壳时,扑面飞絮叫人直打喷嚏昏花泪眼地走在春末大雪里,被一对逐偶黑剪刀闪电般掣过眼前吓一跳,听见它们漫天扯开喉咙叫:“非常好笑,非常好笑,非常非常哟。”我假设自己是盲人杖行于凸直纹砖铺出来的一窄条盲人专用道上,将恐怖发现,此漆黄导盲道,到不了街上。它犹犹疑疑,心虚地朝前延伸着,拿不定主意继续走还是往左拐因为正前方有,嗳哟撞上了,有红绿两座邮筒。没关系,它重起一段再来,坚定、果决、直直地走入,对,直直走入一堆违规停放的摩托车阵中,复直直走出阵,微笑前行突地,不见了,坠下悬崖了?是个斜坡汇集的分歧十字路口,红砖道高出柏油马路,唔,若非一丈也有几尺,反正得用跳的下去或爬的爬上来,不然若是老婆婆老公公或窄裙高跟鞋女人,只好不顾观瞻地不管采取何种方式最后总会下到马路或爬上红砖道。可是盲人呢?这些兴之所至随意起个头的导盲专用道,果然就也始乱终弃片面消失于一个坑洞前,一柱刺鼻尿骚味的墙基前,消失得如此之不给个说法,还不准人质问,甚且像个,没错像个恼羞成怒的新政府倒过头来骂人:“看吧,看不见还要四处瞎跑,这样子,现在谁有办法咧?谁也没有办法了。”
街上很近,然则对盲人和某些人来说,很远很远。但凡一人宣布要去街上,好比老妈,血压药筋骨药吃光了要去诊所拿药,屋里人都激动起来,奔上奔下忙忙翻找各种证件托老妈办。荒置甚久的不知什么鬼文书,收到当时让人当场变成文盲但此时非要立刻处理就当场也看懂了,填单子盖章的,加减账的,挂号邮寄的火速打包写信封。临了,我还是叫回老妈把提款卡撤下免办,原因有二。其一,为删除老妈跟机器接触的机会。否则面对提款机,首先,她得掏出老花眼镜戴上,而为此老花眼镜,先前已经动员了屋里人到处找,可眼镜这玩意,越找它越不着,非要放弃不找了却乍乍眼梢一亮可不它就搁在滤水壶上或鞋柜旁,气得人咒骂祖宗。如此,老妈权且度过老花眼镜一关。然后她得从一大把五颜六色卡中辨识出我的卡取出,并假设卡没有纷乱掉地于是得僵尸腿(退化性关节炎)折腰去捡而万一僵在那个姿势上直不回来遂导致脑充血的话?然后她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