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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别开枪。”金善卿向左右分别说了一句,“他们不像要冲过来,省着子弹。”
自作聪明的结果,只能是自己受罪,昨天完全可能给他们更多的弹药,白送给他们也行,省得现在着急。金善卿知道自己是个善于自省的人,而且不分时间、地点,他想:还是自己有问题,总是把他们当“穷人”,忘不了这一点,才限制了他的聪明才智。
老吴也跟着说:“金掌柜的说得对,别逗弄他们,让他们先咂摸咂摸滋味,等想明白了,说不定就天亮了。”
“咱们有多少子弹?”金善卿忍不住要问。
“来时一枝大枪三十颗子弹,打死的四个小子身上有一百来个,差不太多。”老吴对他那打兔子的枪法挺自信。
对方要是进攻,可以躲在铁桥的钢梁间向前运动,不是毫无遮挡,这样,防守起来就更加的费子弹。
河对面的新军一阵骚动,向两边一分,退了下去,闪出几辆马拉轿车,也调头回去了。
“总督府里的情况你们清楚么?”金善卿有一种很可怕的预感。
“清楚得不得了。”老吴又蹲下来点烟。
“北京的客人今天到了么?”
“哪来的北京客人?没有。”
糟糕!如果他没猜错的话,河对面来的应该是袁世凯的亲信大将王怀庆,破坏革命党滦州起义的主谋,杀死施从云的凶手。左莲舫左师爷前天无意中跟他提到,说是袁世凯为了拢络陈夔龙,初五派王怀庆来颁赏,许是他晚了,没赶上下午来天津的车,坐的是夜里十点钟路过新车站的去奉天的车。
如果真是这样,麻烦就大了。王怀庆不是个好对付的。
当新军再次从桥头露面时,已经是端枪在手,排成两个单行,紧贴着桥上纵横的钢梁,向河南移动。河北把守新车站与比国电灯房的士兵,加上巡警道的巡警和探访局的暗探得超过两百人,凭他们几个人,根本就守不住。
不过,第一排枪过后,桥北倒下三五具尸首,新军便退了回去。回头望一眼总督府那边,倒是清静得很,连枪声也没有了。金善卿举起手枪看了看,又把它放下了。
新军的第二轮冲击很有组织,有的蹲着一点一点往前蹭,有的干脆在桥面上爬,两岸边一拉溜几十杆大枪打掩护,子弹雨点一般泼将过来。
金善卿的那顶青缎小帽给打飞了,可惜上面那块羊脂玉的帽正,宫里流出来的玩意,内务府造办处的手艺,值百多两银子。伸手一摸头顶,像是被烧红的火筷子烫了一溜沟,断了不少的头发。
好像总督府那边的枪声也激烈起来。但老吴的大枪就在他耳朵边上一个劲地响,震得他耳朵发木,对自己的听力也就不大信任了。
咚的一声,金善卿身边倒下一名队员,手脚抽搐,额头上冒血。他扯了扯老吴的衣角,没动静,又扯了扯。
“干啥?”老吴的声音很大。
“老吴大哥,咱们是不是也学他们的样,把桥扯起来?”金善卿知道这主意想晚了。
“干么不早说!”这真是个好主意,队员已经死了一个伤了俩,子弹显然是支持不了多一会儿了。“你跟我去。”
就在这时,第二轮进攻终于给打了回去。
海河上三座可开启的铁桥,只有法国桥是用电葫芦开启,金钢桥与金汤桥都是手动的,很是费劲。而且,启动铁桥的绞盘在桥下,推动绞盘便能带动平衡锤,将桥升起来,只是,绞盘前边没有一点遮挡,对岸如果有枪法好的人,一枪便可以把开桥的人打死。就算是新军都是笨蛋,但打过几排枪来,总也得有个三两颗命中。
老吴一个人蹲在桥边一段短墙后边,用枪掩护,金善卿与另一个队员爬到桥下推绞盘,工事里的队员监视桥面。老吴的命令是,不许轻易放枪。
下到桥下一看,金善卿心底咯登一下子,锁住绞盘的是一把笨得可笑,也牢固得可怕的德国铁锁,金善卿的恒昌洋行有独家经销权。没有钥匙,这就是个毫不通融的家伙。
“锁匠,过来。”同行的队员从工事里叫来一人。“麻利儿的……”
锁匠从辫子里摸出根铁线来,弯了两下,又沾些唾沫,便动手开锁。桥面上枪声又起,听起来,显然河南岸的火力微弱得很。突然,一排枪弹从西北边打过来,带着风从身边掠过,打得石桥基迸火星,新军发现他们了。蹲在地上开锁的锁匠身子一点一点地软下去,倒在地上,不过,锁已经打开了。
老吴一个人在东边,一杆枪压住了东北方的火力,但西北方却有子弹不间断地打过来。“你把桥升起来。”一同来的队员往西跑了几步,跪在河堤上向西北方向还击。
金善卿扭了几下绞盘,保养得很好,油上得也充足,但不知是该顺时针转还是逆时针转,好在他很快找对了方向,唯一困难的是,绞盘越推越重,这至少也应该是四个人的活。
当桥面开始向上升起的时候,金善卿体会到了这一生当中从未有过的成就感,那感觉就像是菩萨或是佛佗插手了人间的事物,轻而易举地改变了人的命运。
抬头一看,他恰好看到西边的队员一声没吭,手中的大枪向上一抛,沿着河堤滚到糟朽、肮脏的冰面上,不动了。
金善卿在下一排子弹到来之前,适时地趴在了地上,偷眼向桥的接合部望去,南边的半截桥只升高了一尺多,不足以阻住新军,却有可能成为他们向南进攻的掩体。
河南边的枪声越发地稀稀落落了。他们的子弹想必要用完了。
现在看来,如果他能把桥升起来,也许还有一丝生路。见鬼的,平白无故,卷到这种倒霉事当中。他有一丝后悔,但也仅仅是一丝,在他三两下脱掉身上的狐爪仁皮袍的时候。
老吴清楚地看见桥升高了一尺便不动了。他蹲在堤上防洪的短墙后边,对岸的新军也在短墙后边,视角太低,很难射中他们,而对方却可以向桥下射击。“怎么样?金掌柜的,吃得住劲么?”老吴看得见金善卿蹲在绞盘后边。
金善卿打心眼里佩服老吴的胆量。“没么大不了的,就是雨点儿太大。”他平生第一次真切地感觉到自己声音中的豪迈。
老吴把枪里压满了子弹,最后两排子弹掖在腰里。“没么大不了的,我给您老打伞。”他一下子跳到短墙上边,把枪稳稳地抵住肩头,不慌不忙地一枪一枪打过河去,对岸的枪声停了下来。
金善卿清楚地看见老吴站在短墙上的身影,高高瘦瘦的样子,和枪中喷发出来的火光,他也一跃而起,推住绞盘拚命地跑,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再也推不动了为止,有人把他拉回到工事中。
“好样的,金掌柜。”老吴倚在他身边,咧嘴一笑,依旧是满脸摺子。“给根儿烟抽抽,我的烟袋掉河里了。”
马有财刚站起身来往二道门里冲时,被人从房上扔下来了七八根火把,掉在夹道中,照得通亮,两边房顶上的枪弹随之倾盆而下。原来府里百十名卫兵乘着主人正忙,大都跑到后院去吃酒,正赶上后面一路革命党炸墙,两度交火,对方攻不进来,他们这才回身与马有财撞了个正着。
马有财他们这十几个人,眼下被人居高临下地打,毫我还手之力,正在这个时候,前院的队员们赶过来支援,一阵弹雨,把房顶上的火力压了下去,马有财不撤也得撤了。所以,当他看见金钢桥被高高地升起来时,真有些喜出望外。
两军汇合,下一步是向哪边撤退,河北的路断了,再说也不能往枪口上撞,沿河向东也不可,那边是日租界,小日本坏着呢。看来只能向西,但西边是西车站,津浦线的始发站,也驻着新军,只能向西再向北,转走河北大街。
“听我的,跟我向东走,边打边撤。”在众人主意不定的时候,金善卿这才想起他早有安排。
“不行,过不去。”马有财无法相信那是条活路,这时总督府里的卫兵从后边赶了上来,枪声噼噼啪啪地响。
金善卿没再说话,劝也没有用,便拉住马有财径直向东下去了。跑出半里多地,回身打了两排枪,他便顺着河堤跑到了冰面上。后边的新军不再放枪了,怕子弹打到日租界里去惹麻烦,反正前边是死路,日本兵不会放他们进日租界。
因是临近开河的节气,冰面上一走咯咯直响,踩着没劲。在离金汤桥一箭地的地方,河中央开出了条航道,水面上停着艘没挂旗的小火轮。
一见革命党要上船逃跑,新军的枪弹又打了过来。
马有财和老吴用大枪掩护,金善卿推着众人上船。“慢着点,把船踩翻了谁赔?”船舱里钻出一个穿一身黑制服的缉私警,一脸的不高兴。当的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