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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天台公寓,赵子曰跳下车来,告诉春二明天来拿钱。春二把车拉走,一边走一边自己叨唠:“敢情先生没穿裤子,在电灯底下才看出来,可是真凉快呀……”
赵子曰进了大门,往南屋看,屋里的灯还亮着呢。他拉开门看:欧阳天风穿着小褂呆呆的在椅子上坐着。桌子上放着一把明晃晃的小刺刀。他见赵子曰进来,吓了一跳似的,把那把刺刀收在抽屉里。两眼直着出神,牙咬得咯吱咯吱的响。
“我说,你到底是怎么回事?”赵子曰定了定神,问。
欧阳天风用袖子擦了擦脸,跟着一声冷笑,没有回答。“说话!说话!”赵子曰过去用力的摇晃了欧阳天风的肩膀几下。
“没话可说!”欧阳天风立起来,鞋也没脱躺在床上。“嘿!你真把我急死!说话!”
“告诉你呢,没话可说!她跑啦!跑啦!你要是看我是个人,子曰,睡你的觉去,不必再问!”
第二十一
第二天早晨起来,赵子曰到欧阳天风屋里去看,欧阳已经出去了。把他抽屉开开,喘了一口气,把心放下了,那把刺刀还在那里。他把它拿到自己屋中去,藏在床底下。
他洗了洗脸,把春二车钱交给李顺。到天成银行去找莫大年。
莫大年出门了。
赵子曰皱着眉头往回走,到公寓找武端。武端只顾说官场中的事,不说别的。
他回到自己屋中,躺在床上。眼前老有个影儿:欧阳天风咬着牙往抽屉里收刀!
自从赵子曰在去年下雪的那天,思想过一回,直到现在,脑子的运动总是不得机会。
刀!咬着牙的欧阳天风!给了赵子曰思想的机会!
赵子曰要是个宁舍命不舍女人的法国人,他无疑的是拿刀找李景纯!不,他是中国人!
他要是个一点人心没有的人,他应该帮助欧阳天风去行凶!不幸,他的激烈的行动都是被别人鼓惑的,他并没有安着心去作恶。捆校长,打教员,是为博别人的一笑,叫别人一伸大拇指,他并没有和人决斗的勇气!他也许真为作好事舍了命,可是他的环境是只许他为得一些虚荣而仿佛很勇敢似的干。
就是李景纯真夺了他的情人,他也不敢和李景纯去争斗。他始终怕李景纯,或者这个畏惧中含着一点“敬仰”的意思。就是他毫无敬畏李景纯的心,他到底觉得李景纯比他自己多着一些娶王女士的资格。他是结过婚的人,他自己知道!他的妻子离了他不能活着,他的家庭也不会允许他和她离婚,他自己也知道这个!
他爱欧阳天风并不和爱别人有多少差别,不过是欧阳天风比别人谄媚他,愚弄他多一些方法与花样就是了。
凡是能耍花样的就能支配赵子曰,这一点他自己觉不出来!
耍花样到了动刀杀人的地步,赵子曰傻了!他没有心杀人,可是欧阳天风的动刀和他有关系!他没办法!
他若是生在太平的时候,这些爱情的趣剧也本来是有滋味的。他可以不顾一切,只想达到“有情人成眷属”的含有喜气的目的。他的社会是一团乌烟瘴气,他的国家是个“破鼓万人搥”的那个大破鼓。这个事实不必细想他也能理会得到。他知道:明白恋爱的男女不会比别人少挨大兵的打,自由结婚的人们也不会受外国人的特别优遇!他应当牺牲一点个人的享福替社会上作点事,他应当把眼光放远一些,他应当把争一个女子的心去争回被军人们剥夺的民权。这些个话,李景纯告诉过他,现在他想起来了!
然而想起来好话和照着办与否是两件事!他的心挤在新旧社会势力的中间:小脚儿媳妇确是怪可怜的,同时王女士是真可爱!个人幸福本当为社会国家牺牲了的,可是,自家管自家的事又是遗传的“生命享受论”!新的办法好,旧的规矩也不错,到底那个真好,他看不清!穿西服也抖,穿肥袖华丝葛大衫也抖,为什么一定要“抖”?谁知道呢!
劝欧阳天风不要行凶,到底他和王女士有什么关系?找李景纯去求办法,李景纯又和她有什么关系?回家,不愿看那个小脚娘,也觉着没脸对父母!不回家,眼前就是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的事!
朋友不少,李五可以告诉他怎样唱《黄金台》的倒板,武端可以教给他怎么请客,打牌。没有能告诉他现在该当怎办的。只有李景纯能告诉他,可是怎好找他去!
教育是没用的,因为教育是教人识字的,教育家是以教书挣饭吃的。赵子曰受过教育,可是没听过怎样立身处世,怎样对付一切。找老人去问,老人撅着胡子告诉他:“忠孝双全,才是好汉。”找新人去求教,新人物说:“穿上洋服充洋人!”
在这种新旧冲突的时期,光明之路不是闭着眼瞎混的人所能寻到的,不幸,赵子曰又是不大爱睁眼的人。
现在他确是睁着眼,可是那能刚一睁眼就看明“三条大道走中间”的那条中路呢!
越想越没主意,不想眼前就是祸,赵子曰急得落了泪!
赵子曰老以为他自己是个重要人物。
现在,欧阳天风由天台公寓搬走了,连告诉赵子曰一声都没有!武端板着黄脸,县太爷似的一半闲谈,一半教训似的和赵子曰说东说西。找莫大年去,又怕他没工夫闲谈。找李景纯去,又怕他不招待。虽然李顺还是照旧的伏侍他,可是他由心中觉出自己的不重要了!
心里要是不痛快,响晴的天气也看成是黑暗的。连票友李五也不来了,其实赵子曰只有两天没请他吃饭。勉强着打几圈牌,更叫他生气,输钱倒是小事,手里握着一对白板就会碰不出来!他妈的……到屋里看看那张苏裱的戏报子,也觉得惨淡无光。“赵子曰”三个大金字不似先前那么放光了!
欧阳天风搬走之后,赵子曰的眼睛掉在坑儿里,两片厚嘴唇撅得比平常长出许多。戏也不唱了,只抱着瓶子“灰色剂”对着“苏打水”喝,越喝越懊恼!
他又找了莫大年去。
“老赵!你怎么啦?”莫大年问。
“老莫!我对不起你!”赵子曰几乎要哭:“你在白云观告诉我的话,是真的!”
“你看,我那能冤你呢!”
“老莫!我后悔了!”赵子曰把欧阳天风怎样半夜拿刀去找王女士的情形大概的说了一遍:“现在我怎么办?他要真杀了她,我于心何忍!他要是和李景纯打架,老李那是欧阳的对手!老莫,你得告诉我好主意!”
“哼!”莫大年想了半天才说:“还是去找老李要主意,我就是佩服他!”
“难道他不恨我!”
“不能!老李不是那样的人!你要是不好意思找他去,我给他打电话叫他去找你。他听说你为难,一定愿意帮助你,你看好不好?”
“就这么办吧!老莫!”
第二十二
赵子曰正在屋里发楞,窗外叫:“老赵!老赵!”“啊!老李吧?进来!”
李景纯慢慢推开屋门进去。擦了擦头上的汗,然后和赵子曰握了握手。这一握手叫赵子曰心上刀刺的疼了一下!“老李!”赵子曰低声的说:“王女士怎样了?别再往坏处想我,我后悔了!”
“她现在十分安稳,没危险!”李景纯把大衫脱下来,慢慢的坐在一张小椅子上。“老赵,给我点凉水喝,天真热!”“凉茶行不行——”
“也好!”
“我问你,欧阳找你去捣乱没有?”
李景纯把一碗凉茶喝净,笑了一笑:“没有!他不敢!人们学着外国人爱女人,没学好外国人怎样尊敬女人,保护女人!欧阳敢找我去,我叫他看看怎样男人保护女人!老赵!我的手腕虽然很细,可是我敢拚命,欧阳没那个胆气!”赵子曰低着头没言语。
“老赵!我找你来并不为说王女士的事,我来求你办一件事,你愿意干不愿意?”
“说吧!老李!我活了二十多岁还没办过正经事呢!”“好!”李景纯身上的汗落下去了,又立起来把大衫穿上。“老赵,你听着,等我说完,你再说话。我是个急性子,愿意把话一气说完!”
“老李你说!”
“我现在有两件事要办,可是我自己不能兼顾,所以找你来叫你帮助我。我要求你作的事是关于老武的:我听得一个消息,老武和他的同事的勾串外国人,要把天坛拆毁,一切材料由外国人运到外国去,然后就那个地址给咱们盖一座洋楼,还找给市政局多少万块钱。老武这个人是:有人说胖子好看,他就立刻回家把他父亲的脸打肿;他决无意打他父亲,而是为叫他父亲的脸时兴好看。他只管出锋头而不看事情的内容。这次要拆天坛也是如此,他决不是为钱,是要在官场中显显他办事的能力。
“我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