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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有一张小桌,上面摆着一个古铜香炉,炉中放着一些瓜子皮儿。桌子底下放着一个小炭盆,和一把深绿色的夜壶。墙上黄绿的干苔,一片一片的什么形式都有,都被周少濂用粉笔按着苔痕画成小王八,小兔子,撅着嘴的小鬼儿。纸棚上不怕人的老鼠嗑着棚纸,咯吱咯吱的响;有时还嗞嗞的打架。屋外“拍!”“拍!”“拍!”很停匀的这样响,好象有两个鬼魂在那里下棋!
“老周!这是什么响?”赵子曰坐在床上,头发根直往起竖。
“老刘在屋里摆先天《周易》呢!老赵,我给你沏茶去!”周少濂说着向床低下找了半天,在该放夜壶的地方把茶壶找出来。“你是喝浅绿色的龙井,深红色的香片,还是透明无色的白水?”
“不拘,老周!”
周少濂出去沏茶,赵子曰心里直噗咚。“拍!”“拍!”“拍!”隔壁还是那么停匀而惨凄的响,赵子曰渐渐有些坐不住了。他刚想往外走到院子里等周少濂去,隔壁忽然蛤蚂叫似的笑了一阵,他又坐下了!
周少濂去了有一刻来钟才回来,一手提着茶壶,一手拿着两个茶碗。
“老赵你怎么脸白了?”周少濂问。
“我大概是乏了,喝碗茶,喝完出去找旅馆!”赵子曰心里说:“这里住一夜,准叫鬼捏死!”
“你告诉我,住在这里,怎么又去找旅馆?”周少濂越要笑越象哭,越象哭其实是越要笑的这样问。
“我给你写信的时候,本打算住在这里;可是现在我怕搅你用功,不如去住旅馆!”赵子曰说。
“我现在放年假没事,不用功,不用功!”周少濂一面倒茶一面说。
“回来再说,先喝茶。”赵子曰把茶端起来:茶碗里半点热气也看不见。只有一根细茶叶梗浮在比白水稍微黄一点的茶上。赵子曰一看这碗茶,住旅馆的心更坚决了一些。他试着含了一口,假装漱口开开门吐在地上。
“你这次来的目的?子曰!”周少濂说着一仰脖把一碗凉茶喝下去,跟着挺了挺腰板,好象叫那股凉茶一直走下去似的。
“我想找事做!把书念腻烦了!”
“找什么事?”
“不一定!”
“若是找不到呢?”
赵子曰没回答。周少濂是一句跟着一句,赵子曰是一句懒似一句,一心想往外走。
两个人静默了半天,还是周少濂先说话:“你吃什么?子曰!”
“少濂,我出去吃些东西,就手找旅馆,你别费心!”“我同你一块儿去找旅馆?”
“我有熟旅馆!在日租界!”赵子曰说着把皮箱提起来了。“好!把地址告诉我,我好找你去!”
…………
灰黄的是一团颜色,酸臭的是一团味道,呛哒哗啷的是一团声音。灰黄酸臭而呛哒哗啷的是一团日本租界。颜色无可分析,味道无可分析,声音无可分析。颜色味道声音加在一块儿,无可分析的那么一团中有个日本租界。那里是繁华,灿烂,鸦片,妓女,烧酒,洋钱,锅贴儿,文化。那里有杨梅,春画,电灯,影戏,麻雀,宴会,还有什么?——有个日本租界!
一串串的电灯照着东洋的货物:一块钱便卖个钻石戒指,五角小洋就可以戴一顶貂皮帽,叫大富豪戴上也并看不出真假来。短袄无裙的妓女,在灯光下个个象天仙般的娇美,笑着,唱着,眼儿飞着,她们的价格也并不贵于假钻石戒指和貂皮帽。锅贴铺的酸辣的臭味,裹着一股子贱而富于刺激的花露水味,叫人们在污浊的空气中也一阵阵的闻到钻鼻子的香气。工人也在那里,官人也在那里,杀人放火的凶犯也在那里,个个人还都享受着他的生命的自由与快活。贩卖鸦片的大首领,被政府通缉的阔老爷,白了胡子的老诗人,也都在那里消遣着。中国的文化,日本的帝国势力,西洋的物质享受这里携着手儿组成一个“乐土天国”。
杨柳青烧了,天津城抢了,日本租界还是个平安的乐窝。大兵到了,机关枪放了,日本租界还是唱的唱,笑的笑,半点危险也没有。爱国的志士激烈的往回争主权,收回租界,而日本租界的中国人更多了,房价更高了。在那里寄放一件东西便是五千元的花费,寄存一条小哈吧狗就是三万块钱。爱国的志士运动的声嘶力尽了,日本人们还是安然作他们的买卖。反正爱国的志士永远不想法子杀军阀,反正军阀永远是烧抢劫夺,反正是军阀一到,人们就往租界跑,反正是阔人们宁花三万元到日租界寄放一条小哈吧狗,也不听爱国志士的那一套演说词,日本人才撇着小胡子嘴笑呢!
赵子曰把皮箱放在日华旅馆,然后到南市大街喝了两壶酒,吃了几样天津菜。酒足饭饱在那灰黄的一团中,找着了他的“乌托邦”。
第九
“赵先生!”旅馆的伙计在门外叫:“有位周先生拜访。”“请他在客厅等一等,先打脸水!”赵子曰懒睁虎目,眼角上镶着两小团干黄“痴抹糊”;看了看桌上的小钟,还不到十一点半呢。他有些不满意周少濂这么早就来,闭上眼又忍了两三分钟,才慢慢往起爬,用手巾擦了两把脸,点上一支香烟向客厅走去。
“子曰,才起?”周少濂问。
“昨天太累了,起不来!”赵子曰舒着胳臂伸了个懒腰。“你吃了饭没有,一同出去?”
“不!和你谈几句话,回来还有别的事!”
赵子曰不大高兴的坐在一张卧椅上。
“你说你要找事,是不是?”周少濂挑着小尖问。“还没有一定的计划!”赵子曰觉得用话把周少濂冰走,比找事还重要,很冷淡的这样回答。
“有一件事我可以替你帮忙,不知道你愿意干不愿意?”周少濂问。
“我说老周,你先同我出去玩一玩!然后再说找事行不行?”赵子曰很不耐烦的说。
“老赵,你知道我是个诗人,”周少濂很得意的说:“到那里逛去我总要作诗。前两天同朋友到天仙园看了一天戏,到现在我的‘观剧杂感诗’还没作完。这首诗没作好之前,我的赤色的乡亲,我简直的不能陪你出去玩!话往回说:我有个盟叔,阎乃伯,在东马路住,他要请我去教他少爷的英文。我想荐举你去,你干不干?”
“你为什么不去?”赵子曰问。
“当然有原因呀,”周少濂把嗓音更提高了一些,也更难听了一些:“我是他的盟侄,你看,他耍一耍滑头不给我钱,我岂不是白瞪眼!你去呢,他决不会不送束脩。你说——”“你这位盟叔是干什么的?”
“第一届国会的参议员,作过一任大名道道尹,听说还有直隶省长的希望呢!”周少濂一气说完,显着很得意似的。“啊!”赵子曰把精神振起一些,也觉得周少濂不十分讨厌了:“他既是阔人,那能不给你钱,还是你去好!不过你决定不去,我也无妨一试!”
“好啦!我给你们介绍!”周少濂半哭半笑的笑了一笑,眉上的皱纹聚在一处,好象饿了好几天的小猴儿。“我决定不去:越是有钱的人越爱钱,前者我和他通融些学费,他给了我个小钉子碰。可是我还不能得罪他,咱这穷诗人是不能又穷又硬的!你一去呢,既显着我能交朋友,又表示出我不指着他的束脩,乡亲,你看是不是?作诗是作诗,办事是办事!我很自傲的是个能办事的诗人!况且还有哲学!——”“可有一层啊,”赵子曰问:“我——我的英文,说真的,可是二把刀哇!”
“没关系!小阎儿从二十六个字母学起。不深!”“好!就这么办啦!”赵子曰立起来说:“你不和我去玩一玩?”
“不!我赶紧回学校去作成我的‘观剧杂感’呢!再见,赤色的老赵!”周少濂把八卦帽戴上神眉鬼眼的往外走。
奇因为吃穿嫖赌是交际场中宇宙起源论的四大要素,赵子曰又给他父亲打了两个电报催促汇款以备应用。他的父亲接电报,放下以捡粪为逍遣的粪箕,忙着从白菜窖里往外刨三十年前埋好的薄边大肚大元宝,然后进城到邮局汇兑,以尽他为赵氏祖宗教养后裔的责任。
书赵子曰在接到汇条的前三点钟,还咬牙切齿咒骂他的父亲是“不懂新文化的老财奴!”骂着骂着把汇条骂来了,他稍微回心转意的说:“到底还是有个爸爸,比别人容易利用!”跟着他飞也似的跑到邮局兑了现款,然后到估衣街去制办衣裳。到了估衣街,他两眼惊鸡似的往四下望,望了半天只有华纶衣店挂着“专备华贵衣服”的金匾合了他的意。他应节当令的选了一件葡萄灰色华丝葛面,薄骆驼绒里子的大袄,和一件“时兴的老花样”的红青团龙宁绸马褂。穿上之后在衣店的四面互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