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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芗铭含笑说道:“列位先生请……”
一行人进了大门,说话间来到了教务室。纪墨鸿说道:“早听说大帅学钟繇、张芝,得二王之精粹,可否为这千年书院赐一墨宝,也为后人添一佳话。”
汤芗铭笑说:“岂敢岂敢,列位都是方家,芗铭哪里敢班门弄斧。”
孔昭绶说道:“铸新先生客气了,先生学贯中西,名闻天下,若能得先生大笔一挥,我一师蓬荜生辉。”一时便叫人拿纸笔,汤芗铭也不推迟,当即写下“桃李成荫”四个字。
“好字,有悬针垂露之异,又有临危据槁之形。可谓得钟王三昧。”袁吉六带头鼓起了掌,围成一圈的老师们掌声一片。
汤芗铭放下了笔,“僭越了。其实,芗铭此生,一直在做一个梦,梦想像列位先生一样,做一个教书人,教得桃李满天下,可惜提笔的手,却偏偏拿了枪,可谓有辱斯文。”
纪墨鸿忙道:“大帅太自谦了,论儒学,您是癸卯科年纪最轻的举人;论西学,您是留学法兰西、英吉利的高材生;论军事,您是中华民国海军的创建者。古今中外,文武之道,一以贯之,谁不佩服您的博学?”
汤芗铭微摇了摇头,却转向了杨昌济:“板仓先生才真是学问通达之士。”
杨昌济说道:“昌济好读书而已,岂敢称通达?”
汤芗铭却长叹了一声:“芗铭毕生之夙愿,便是能如先生一般,潜心学问,只可惜俗务缠身,到底是放不下,惭愧惭愧。”
大家都笑了起来,汤芗铭谦恭有礼,又兼才气过人,一时众人都渐渐与他亲近起来。
只听汤芗铭说道:“孔校长,贵院学生的文章,芗铭可否有幸拜读?”
孔昭绶说道:“先生说哪里话,还请先生指教。”一时便请袁吉六将毛、蔡等人的作文拿来。汤芗铭接过,第一眼便是毛泽东的,却见上面写着毛润之,微微一诧,笑说:“这里也有一位润之么?”
杨昌济笑说:“这位学生心慕当年的胡润芝胡文忠公,便改表字为毛润之,让先生见笑了。”
汤芗铭微微一笑说:“夫子云:”十五而志于学,古今有成就者,莫不少年便有大志‘。“他说到这里,指一指杨昌济,又指一指自己说道:”你我当年,恐怕也立过这样的志向吧。“
他细看文章,点头笑说: “嗯,好文章,文理通达,深得韩文之三昧,气势更是不凡,当得润之这两个字。”抬起头向袁吉六说道:“袁老先生,能教学生写出这样的文章,果然名师高徒啊。”
袁吉六大松了一口气,忙道:“总算能入方家之眼。”
汤芗铭放下了文章,问道:“这个毛润之应该是一师学生中的翘楚了吧!”
袁吉六点头说:“以作文而论,倒是名列前茅。”
汤芗铭微一沉吟,说道:“哎!孔校长,芗铭能否借贵校学生的作文成绩单一睹啊?”
孔昭绶忙答道:“那有什么不行?”
接过作文成绩单,汤芗铭看了一眼,却转手交给了纪墨鸿。他站起身:“列位先生,今日芗铭不告而来,已是冒昧打搅,先贤之地既已瞻仰,就不多耽误各位的教务了。”
大家也都站了起来,准备送客。
汤芗铭却微笑说道:“差点忘了孔校长,芗铭此来,还有一件公事,想请您过将军府一叙。”
孔昭绶不觉一愕,“我?”
汤芗铭点头说:“对,非您不可。趁着车马就便,不妨与芗铭同行如何?”
孔昭绶还来不及回过神来,汤芗铭已携了他的手,向外走去。众人方才行到一师门前,汤芗铭正待告辞,这时远处忽然一声枪响,随即传来一片喧闹,把众人都惊了一跳。护卫的军警顿时都忙乱起来,汤芗铭眉头微微一皱,副官只看了一眼他的眼色,立即会意,匆匆跑去。
但笑容马上又重新回到汤芗铭脸上,拱手道:“叨扰列位的清静,芗铭就此告辞了。”一时众人纷纷回礼,看着汤芗铭携孔昭绶向一辆豪华马车行去。
只见汤芗铭抢上一步,掀起了马车的帘子,说道:“孔校长,请!”
孔昭绶怔了一怔,汤芗铭如此客气,倒叫他不好推辞,正要登车,这时那名副官引着一名军官匆匆跑来:“大帅。”
汤芗铭扭过头来,那军官啪地一个立正,敬礼:“驻湘车震旅长沙城防营营副参见大帅!”
汤芗铭只瞟了他一眼,便把头扭了回去,淡淡地说:“闹什么呢?”
军官答道:“报告大帅,有一群要饭的饥民哄抢米铺的米,标下奉命率城防营前来弹压,闹事的22人已全部抓获。如何处置,请大帅示下。”
未加思索,汤芗铭把玩着手串的食指在空中轻轻一划——这个动作他做得是那么习惯成自然。副官却早会过意来,转头对军官说道:“全部就地处决。”
正要登车的孔昭绶全身猛地一震,连旁边的纪墨鸿都不禁嘴角一抽。
那军官显然也吓了一跳,脸色发白说道:“处……处决?都是些女人孩子,二十多个呢……”
汤芗铭的头扭了过来,看了他一眼,目光中,是一种极不耐烦的神色,目光森冷,直逼得那军官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是!”转身跑步离去。
孔昭绶这时才从震惊中反应过来,一把抓住了汤芗铭的胳膊,“大帅,罪不至死吧?”
微笑着,汤芗铭轻轻将手按在了孔昭绶的手上:“孔校长,您执掌一师,不免有校规校纪,芗铭治理湖南,自然也有芗铭的规矩嘛。”
“可是……”孔昭绶还想说什么。
汤芗铭轻松笑一笑,说:“换作是一师,要是有谁敢乱了规矩,不一样要杀一儆百吗?说话间轻轻拿开了孔昭绶的手,扶着马车帘子,客气地说:”孔校长,请啊。“
映着阳光,他的笑容和蔼,透着浓浓的书卷气。望着这张笑脸,孔昭绶脸上的肌肉不由自主的抽搐起来。
枪声骤起!
孔昭绶紧紧闭上了眼睛……
二
到了将军府,汤芗铭便向孔昭绶合盘托出了这次请他前来的目的。
“中日亲善征文?”端着茶碗的孔昭绶不由呆住了。一旁的纪墨鸿默然不语,他是在去一师的路上便早已知道这件事了。
“说得完整点,应该是‘论袁大总统英明之中日亲善政策’。”汤芗铭坐在办公桌后,手里摩弄念珠,微笑说道。
孔昭绶沉吟一时,放下了茶碗,缓缓说道:“中日关系,事关国策,一师不过一中等师范学校,学生素日所习,也不过是怎样做个教书匠,妄论国是,只怕不大合适吧?”
汤芗铭依然慢条斯理:“孔校长何必过谦?贵校以湖湘学派之滥觞,上承城南遗风,这坐论国是,本来就是湖湘学人经世致用的传统嘛。刚才拜访贵校时,芗铭拜读的那篇学生作文,不就纵论家国,写得勃勃而有生气吗?”
纪墨鸿笑说:“孔校长,大帅如此青睐,将这次全省征文活动交由一师发起,这是大帅对一师的信任,大言之,也是袁大总统对一师的信任,您就不必推脱了。”
孔昭绶忍不住脱口道:“可日本对中国,狼子野心,早已是昭然……”他猛然碰上了汤芗铭笑吟吟的目光,那目光中的森森寒意硬生生将他的话堵了回去。掩饰着阵阵恐惧,他伸手端茶碗,但手却不由自主地在微微颤抖。
许久,汤芗铭才收回目光:“看来孔校长还是深明大义,愿意配合我大总统英明决策的。征文的事,就这么定了,具体的做法,纪先生,你向孔校长介绍一下吧。”
“是。”站起身来,纪墨鸿对孔昭绶说,“湖南将军汤大帅令,一、本次征文,以‘论袁大总统英明之中日亲善政策’为题;二、征文以一师为发起策源,首先在一师校内开展,除号召全校学生踊跃参加外,凡作文成绩名列前30名者,必须参加;三、征文结果,须送将军府审阅;四、征文结束后,以一师为范例,将征文比赛推广至省内各校,照例实行;五、凡征文优胜者,省教育司将颁以重奖。征文第一名除奖励外,省府还将特别简拔,实授科长以上职务,以示我民主政府求才若渴之心。”
茶水突然溅在了孔昭绶的长衫上,他这才发现手里的茶碗不知不觉间端斜了,赶紧放下茶碗,擦着长衫上的水。一方雪白的手帕递到了他的面前,原来竟是汤芗铭起身给他递来了手帕:“征文之事,就由纪先生协助孔校长,即日实施,好吗?”
孔昭绶回到学校,已经是下午了。他呆呆地坐在办公桌前,一动不动。那张“中日亲善征文”告示就摊在桌子上。
纪墨鸿推开了房门,孔昭绶仍旧一动不动,仿佛充耳未闻。他拿起那张告示一看,顿时急了:“孔校长,您怎么还没用印啊?我可都等半天了。您到底要拖到什么时候啊?”
孔昭绶依然不动。
纪墨鸿叫道:“孔校长,昭绶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