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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让我的心猛地抽了一下,我想起我的父亲,就在昨天他还问我乖儿子你会唱秦腔吗能不能给老爸哼一段秦腔。
尘叔也喜欢听秦腔吗?
尘叔又打开另一个包裹,拿出一件白色的纱衣,这东西我认识,是唱戏用的。他说:“你看多巧,我给我们当家的从杭州的剧装厂定做的李慧娘的戏装也寄回来了,我们家那个人呀,从大连来到陕西,陕西话还没学会呢就先迷上了唱秦腔。人家都说她唱得好,可我就是听不太懂,人家说好就好呗!”
这件李慧娘的戏装我曾在秦腔戏里见过,一袭白纱,轻裹罗裙,水袖长得就像嫦娥奔月里从地上飘飞到天上去的带子。我知道戏里的李慧娘都很漂亮,就是不知道这件纱衣穿在我……秋姨的身上,会不会比省城里的名角还要美?就是不知道这世上还能有谁像我……秋姨;能穿上自己男人在杭州定做的戏装?
“到我们家里来玩吧,听我们家的秦腔戏。”尘叔这句话说得诚心诚意:“我们家的宝宝可乖了,就是自小总是一个人玩,有点孤僻,不像你,有小弟弟陪着。”他叹气:“唉,我们宝宝要是有你这么大一个小哥哥就好喽!”
小哥哥?
小弟弟?
这些话让我听了直想哭泣。
他说完这句话就走了,临走前也不忘了拍拍我的肩膀。
他走路的样子摇摇晃晃的,步履蹒跚,像醉酒的人。
我突然想起父亲说过的,尘叔有病。这会儿的我也弄不明白他到底有没有病,他究竟是心里的病,还是身上的病。他的脸在我的眼前放大着,又虚幻着,那么亲切,又那么狰狞。他的瘦削的背影被正午的阳光照耀得有点变形,渐渐地,有点经受不了,有点浮不住了,像正在显尽原形的孤独魂魄,越来越虚,越来越轻,像一张纸,像一抹烟尘,像蓝色的空气,飘到绿色森林上的云端里去。
我相信自己的感觉。
尘叔的身上有越来越重的、摆脱不掉的死亡的气息。
7。遗世兄弟
我去找商彤。
不仅仅只为了找商彤。
我心里的那份牵挂,很复杂。
我甚至很牵挂尘叔。
顾不上把刚打回来的酒给父亲送到山上的嘹望哨上去,顾不得和式微妈妈多说上几句话,放下手中的东西,都来不及回答那些鱼片究竟是谁给的,一溜烟似的我就跑了。
我曾经设想过见到商彤的情景,假如他是一个很势利的人,假如他会嫌弃我的丑陋,那我就太伤心了,难道三岁时的遭际只造就了我们兄弟间的隔膜?难道我满身满心的疤痕和我这张能吓死人的鬼脸,只是为了把原本一模一样的双胞胎兄弟划分为一般两样的人?我甚至想过,倘若商彤见了我之后会很害怕,我一定不会怪罪他,但我会很心平气和地告诉他:商彤你不要害怕,商彤我是你的亲哥哥,你怎能害怕哥哥,你怎能见了哥哥就害怕?!我要保证自己不吓着他——我是他的亲哥哥我怎愿意吓着他?!
商彤在自己的家里等着我:“你是小哥哥吗?爸爸让我等你,他说他为我找了一个小哥哥,小哥哥一定会来的,他让我等着你。”
我和商彤就这样见面了。
商彤穿着花格子的短裤,蓝白道道的海魂衫,商彤为我准备了礼物,一个红色的、封面印着李铁梅红灯高举闪闪亮图案的笔记本:“这是我爸爸让我给你的,我有两个呢,爸爸说红的给小哥哥,绿的呢小弟弟自己用。”
呵,这就是商彤了,这就是我的亲弟弟,我的亲弟弟商彤。
我那时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会送给我这么珍贵的礼物,我更想像不到二十年后我还会用它写一本名为《隔着一世看你》的小说。
我那么激动,又那么遗憾——为什么商彤会不认识我,我和商彤是双胞胎,我自以为我们都有着能认出对方的眼睛,我们会有自己的生命秘密和身体符号。商彤不认识我,商彤叫我小哥哥但是商彤不认识我。
商彤说:“小哥哥,你坐呀!”
商彤端来一杯水:“小哥哥,你为什么不高兴?”
商彤说:“我爸爸一进家门就说起你,爸爸要我对小哥哥好,爸爸说过会子让妈妈给小哥哥做大连菜吃,小哥哥你能吃得惯大连菜吗?放上鱼片和虾酱,有一点点海蛎子味,有一点点辣,又有一点点甜,很好吃,小哥哥?小哥哥你喜欢吗?”
商彤说:“小哥哥,你为什么不高兴?你是不是想走了,小哥哥你不要走,妈妈去河边洗衣服很快就会回来的,给我们做大连菜吃,好吗?好吗?”
乖,商彤。
我不会走的,我刚刚见过弟弟我怎么会走呢?
可是商彤呀,你真的认不出哥哥吗?我们在娘肚子里怀胎十月,我们在同一天的风大雨急之中降生,尼姑庵,式微妈妈,我们的哭声划破苍穹,我们的叫声惊天动地,我们的眼泪从天外引来……引来滚滚……州河水。我叫“伤痕”你就叫“伤痛”,我有琵琶纽子,你就有琵琶扣子,我伤你就会痛,我知你就会懂,难道你真的不伤不痛不知不懂吗?
商彤不说话了。
突然他又喊起来:“妈妈回来了!妈妈回来了!!”
我也看见了!我也看见了……看见了……妈妈!
不是十二年前的商州,不是风雨遥迢的尼姑庵,不是临盆初乳的襁褓之中,更不是远隔着望远镜远隔着山上山下的相望。
我以为是我在叫:“妈妈妈妈妈妈妈妈!!!!!!!!”
我以为是我在喊:“妈妈妈妈妈妈妈妈!!!!!!!!”
我以为扑进妈妈怀抱里的那个孩子是我。
可惜那是商彤。
是商彤!
可是妈妈呀,难道您也看不见我吗?我是商痕呀!是您的……是您的生在尼姑庵长在尼姑庵一别十二载再无相见的孩子呀!您真的看不见我?您真的看不见商痕吗?
商彤在妈妈怀里撒娇:“妈妈妈妈妈妈妈妈!!!!!!!!”
商彤在对妈妈说:“妈妈你怎么才回来呀,妈妈你看见小哥哥了吗?我们等你好长时间了,小哥哥都等着急了都急着要走了。”
妈妈这才注意到我:“小哥哥?!哪里来的小哥哥?!”
妈妈这才看见了我:“你是谁家的孩子呀?哟,孩子,你的脸怎么啦?让人心疼的孩子,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
我想说:我是你的孩子呀,我是商痕呀!妈妈,就连您也……认不出……我……吗?妈妈,就连您也……把我……忘记了吗?您真的不记得您的……孩子了吗?您真的不记得商痕了吗?您好好回忆一下,1969年的商州,式微妈妈的尼姑庵——就在那里,您把什么东西丢了?
妈妈什么都没想起,但是妈妈的表情太痛苦;
妈妈什么都没有说,但是妈妈的心翻江倒海;
如果妈妈看见别人的孩子都会这么痛苦,妈妈一定也是世上最最软心肠的人;如果妈妈面对别人的孩子都会这么难受,妈妈怎么能够面对自己的孩子,我怎敢让妈妈知道我就是她的孩子,我就是商痕。
商彤那么傻,你听商彤在说什么:“他叫商痕,他是古居伯伯家里的小哥哥,妈妈,你别吓着了小哥哥……”
商彤那么笨,他怎么会料想得到,他这样只会吓着我们的……妈妈!
8。愤怒的妈妈
“是我的孩子吗?是我的孩子回来了吗?”
妈妈这句话让我一下子就想起死去的奶妈,当年,式微妈妈抱我回家,病中的奶妈一见我就想起她死去的孩子:是我的孩子回来了吗?是我的孩子回来了!我的孩子回来了!!我的孩子回来了!!!
原来天底下的母亲都是这个样子的。
而我和妈妈之间,更微妙!
在这之前我有奶妈奶水里滋养出的乳子情怀,在这之前我有式微妈妈尼姑庵里相依为命的深情母爱,在这之前……在这之前我以为我可以没有妈妈。
在那一刻我明白了,原来见到妈妈的感觉会这么神奇这么……好。
在那一刻我知道了,原来我与妈妈之间确有一根线,以前看不见是因为我从没有见过她,现在我们互相看见了,就会互相牵连,我牵着她,她牵着我,连血连肉,连筋连骨,伤心痛胆。
那是生命与生命的牵连。
那是曾经分流的骨血在倒回时、重聚时的震颤。
那是两颗一模一样的心的再见与再见。
你让她怎能面对此刻亲眼细瞧的这副惨相——这是我的孩子吗?这是我丢在尼姑庵里的那个胖嘟嘟的油糕串串子一样的孩子吗?他脸上有伤,他是什么时候弄下这满脸的伤?他叫商痕,他是什么时候变成这名副其实的伤痕的呢?
往事重回,她好后悔:我怎么把自己的孩子留给那样一个不负责任的人?
思前想后,她好愤怒:是谁伤害了我的孩子是谁让我的孩子变做伤痕?
妈妈搂着我。
妈妈紧紧地搂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