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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锄麦子的时候,她用小摇车推着我到田垅里,鲜活的风在我们的头顶上飞啊飞啊,油菜花在我们的身前身后开成招蜂引蝶的黄灿灿的一大片,我们隔着返青的新绿,隔着春风笑靥里揪扯不断的挂掂,久久地凝望着,我的世界里只有她,她的世界里却没有她自己。
我在两岁的时候就学会了向奶妈许愿:“长大了我给你买一顶帽子,长大了我给你做灯草绒的新衣裳,长大了我要买一头大大的大肥猪,赶啊赶啊赶到奶妈的家里去。”
童言稚语总是能打动人,可怜的奶妈,常常就被我惹出一脸的泪水来:“娃呀,我的好娃呀,我的好亮亮娃呀,奶妈总算没有白白疼你嗷!”
4。水碾磨房
我好像一直没有提起铃铃姐姐。
讲奶妈家的故事我怎能跳过铃铃姐姐呢?
就在式微妈妈抱着我去见奶妈的那个夜里,无论是式微妈妈还是奶妈还是我自己好像都冷落和忽视了铃铃姐姐的存在。
她那时真是一个小可怜。
她的存在好像只是为了验证一段屈辱,一个让人唾弃的事实。
都是关于奶妈的。
后来好多人都说其实奶妈所有的错误与不幸都缘于水碾磨房。
不仅仅是彭家屋场的水碾磨房。
其中的故事很远,很远,远到说起它时就要先说三棵柏,说完三棵柏还得说祠堂。当然,再久远的故事肯定也与奶妈有关,假若你仅仅只是因为惧怕久远而没有耐心倾听那些与奶妈有关的故事,你也就弄不懂以后那些和奶妈的命运息息相关的情节。
先说三棵柏。
三棵柏是彭家屋场的族长早年在这村子里定居时随手栽的。没修祠堂之前它们只是三棵孤零零要死不活的弯弯树,头顶依稀着疏松枯黄的树冠,树杆上鼓突着许多拳头般大小的疥痂,无风时也摇摇欲倒,起风时整个树身贴近地面,风过三日也直不起腰身。修祠堂选定这三棵柏的穴地,完全是一个手执罗盘走游四方的风水先生的功劳,他半睁半闭着眼睛走过村口的牛道,花白的胡子在唇前颌下飘忽着,由于是跛子,赶路时总是聊以自慰地嘟咙着“转铺脚底路不平——路不平!”,可他从来没跌过跤,再难走的路再不平的坡走得再快也不会跌跤。谁知他偏偏走过了彭家屋场走过这个村口的牛道,偏偏走在这里就莫名其妙地跌了一跤。睁开眼睛爬起来,来不及拣起掉在地上的罗盘,风水先生一眼先看见了这三棵柏:这是一块宝地哇!
再说祠堂。
修祠堂当然是得了跛脚神人的指点。所请的工匠画师也都从长安城里来,都是些修补过钟楼描绘过长安盛景的,本是技高一筹见多识广的,来到商州修这彭家屋场的祠堂却让他们大开了眼界。异事发生在破土动工的这一天。彭家屋场的族长那时已对风水先生的话深信不移,修祠堂照例要用八台大轿请了去观了天象再看了阴阳的,日子就定在三月初九午时三刻,工匠们在用清酒喷洒过的“正穴”上挥锨舞镢实施“奠基”,三下两下之后,只听见“砰”地一声,刨出了一个大号的土瓷大瓮,打开来一看,你猜是什么,是一瓮白花花的银子。足足三千两,也是装在资峪产的大瓮里,也在瓮底衬着画了道符的黄表纸,共有六层,每一层铺银五百两,每一层都用黄表纸隔开,最上层也是用白蜡密封着,滴水不漏,打开时六层铺垫的黄表纸也全然干干爽爽。三千两白银重见天日,灼灼地反着闪光,黯淡了那一天的太阳。
太多的人目睹了那一天的盛景。
说起来这件事本也不算得特别出奇。特别是熟知《红纸伞》的故事和看过商痕写的小说的读者,更是对于在地里刨出什么金银财宝稀罕物事见怪不怪。更何况商州的富豪乡绅们也确实真爱在地底下埋藏宝物,时值乱世之年,又处在秦头楚尾的匪夷之地,宝物藏在地底下自然最为妥当。商州人藏宝是有讲究的,因为他们相信金银财宝会在地下顺着好风水好地气走游迷失,更有一种传言是冥界中还有一种神鬼,专门盯着阳世的财路去向。所以,无论是家有万贯的富豪还是略有积蓄的小财主甚或是一夜暴富的不义之徒,要埋藏宝物时绝不会随便掘洞挖坑自以为人不知鬼不晓万无一失,而须得求神拜佛祭鬼敬仙,打点各路神灵,稍有失礼,稍有不周,不是惹怒了大仙,就是得罪了小鬼,轻则折财消灾,重则宝藏全无。这当然只是传说,银子埋在地底下怎么会说走就走了呢,传说不可全信也不足为凭。只是彭家屋场的先祖们在修建祠堂的奠基仪式上挖到一瓮银子的事却是证据确凿有目共睹的。那时谁也不知究竟是哪一家的倒霉鬼白白当了一回过路财神,硬将这三千两白花花的银子埋在地里却断绝或模糊了享用它的念想,被这彭家屋场的工匠们三镢头两铁锨就挖了出来。
彭家屋场的族长原本是长安城里的世家子,仕徒坦荡,官运亨通。之所以折家卖产山高水低地翻越蓝田和秦岭,把宅第修筑在这商山脚底下州河之畔的村子,只因为厌倦了声色犬马的官宦生涯,又向往着商山四皓避世隐居的神仙日子。兴土木建宗祠自然也循了避世退隐的心思定局,自然也无意私吞这一大笔无主的财宝,索性赏给工匠们平均分了。工匠们平白得了意外之财,修祠堂更是用尽了浑身解数,最后峻工时的祠堂的模样竟也像极了长安城书院门和碑林附近的豪宅,青堂瓦舍三进三出的院落,白粉墙高处绘着扇形菱形六角形的淡墨山水,松竹梅兰,闲云野鹤,琴胆剑心,雅致脱俗又渺远恬静,古朴庄重之中自有另一番我行我素的潇洒与倜傥,另一种难以解读的书香气韵,般配族长的心性,一点也不像穷乡僻壤的山地的无名宗祠。
紧接着就有黑道白道的各路英雄好汉冲着这新修的祠堂的吉屋财运,昼夜不停地前来巡探:想来那三下两下就刨出三千两银子的地方,若掘地三尺岂不是能挖出一座金山来?!不怕贼偷就怕被贼惦记着,彭家宗祠从此不得安宁。白墙玄瓦的院落里,常常被人无端地挖个大坑掘个深洞,千疮百孔。好在当初挖出银子赏给匠人已是人尽皆知的事,族长本人不贪不沾心性淡泊与世无争,好名望有口皆碑,常常是对着各路英杰的明探暗访不管不问,夜里干脆敞开祠堂大门任由出入,倒让那些觊觎已久发财心切的匪人无从非礼难以轻狂。怕的只是那个杀人放火打家劫舍的名叫“李常有”的,臭名远扬无恶不作,常常是见了男人打一枪,见了女人摸裤裆的,有一天偏偏也来造访。所幸彭家宗祠自有吉星高照,村子里几十户人家不仅躲过一劫,还留下一段轶事:说是那日贼匪蜂拥而至,彭家屋场的男女老少于匆忙间全都躲到了南山的大峪沟,只留下族长一个人躲到祠堂里的小阁楼上的麦秸草后面。土匪们在厅前厅后前堂后厢遍寻一遍,不得要领,思谋着这一村子人一定是携了钱财闻风逃脱了,就想点一把火烧了村子再烧了祠堂,却又想起跑了和尚跑不了庙的道理,寻思着等到下次再来包抄定能一网打尽满载而归,于是鸣金收兵打道回府。都快走出村子了,才忽地想起那小阁楼似是漏网,不定里边还藏着些什么。派了年龄最小的小匪崽去看,只为了结一桩心愿,不存其它幻想的。那小匪崽举着一把松油火把在阁楼前虚晃了几晃,壮大胆子朝里边喊:“楼上有人没有?”族长那时正在里边吓得尿湿裤子,竟也糊里糊涂地对答上了:“没,没有!”小匪崽也给糊住了,遂又问道:“人到哪里去了?”屋里继续糊涂应答:“往北山,往磨丈沟里躲去了。”回答完才猛地惊醒:这分明是此地无银,不打自招么。小匪崽却还在混沌之中,听了阁楼上的应答竟然如获至宝,赶紧跑回去汇报:“楼上没有人,人……人……人……都往北山里跑了;去磨丈沟躲去了。”人困马乏,那“李常有”也是急于收兵回营,不及细想其中蹊跷,就让族长凭空拣回一条小命,自此,千恩万谢把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好运道也都归功于彭家宗祠的庇护——真是吉屋啊!
那年冬季里的另一桩怪事更说明吉屋福运的道理。
族长的大儿媳妇不足月而难产,熬煎了三天三夜,求神念经烧香拜佛,产婆神婆巫婆道婆请来了一屋子,到底奈何不了产妇腹内横生的那一疙瘩肉。第四天的时候那妇人已是人事不省,一家人都准备着料理后事了,却有人灵机一动:那祠堂不是一座吉屋嘛,抬过去试它一试,不定就能沾点喜气吉运呢。于是血流成河的产妇呻呻唤唤地被抬了过去,说来也怪啊,一进了那黑漆大门就听不见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