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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纸伞-第6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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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一个孩子的时候,我才知道我真的是……又可怜……又可耻!”
而那段日子在我的想像里一旦展开画轴,就一定是从古居那张渐逝渐远的背影开始的。
我从这张背影里看到的是一个懦弱的心里有殇的男子的逃逸,他以为他自此就远离了烦恼之源,但实际上他又投奔了苦难之乡。式微妈妈从这张背影里看到了什么呢?我想她看到的是绝望和爱——她爱他,她是真的……真的那么……那么爱他。只是转眼之间一切都没有了。
其实古居那天临走时也是缱绻难舍心有不甘。
他告诉式微妈妈:“其实这次回来我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世,是父亲告诉我的。你知道我父亲是个失聪的人,从来没有谁能走进他的心里,和他心贴心地交流,父亲之所以告诉我这些,是因为他的女儿秋晓。当秋晓的母亲提醒我秋晓是我妹妹,劝我离开秋晓的时候,父亲站到了我这边,让我弄不清他的用意。在这之前我一直以为他是看好钟望尘的,难道他只是为了和秋晓的母亲作对?后来我想通了,父亲是个严谨的人,告诉我真相也只是因为这件事对我和他和秋晓都是生死攸关的一件大事,他尊重我,信任我,不愿我糊里糊涂铸就了人生的遗憾……”
是这样吗?式微妈妈用那双在尼姑庵走过千遭万遭的眼睛看着古居,她的眼睛能看透尼姑庵里前生后世的爱恨情仇,却看不透眼前这个让自己见了一次面就当作情郎去爱的表哥。在他和他的迷惘里,竟然没有……式微。
真的是这样吗?式微妈妈不敢问他,看他平静地说出秋晓的名字,看他毫不掩饰自己的脆弱,一会儿像个孩子般的无奈,无助;一会儿又老于世故似的,写了一脸的苍茫和疲惫。心里知道他是有爱的,他那么多愁善感,他的情像火山蕴藏着无尽的可能和随时都会爆发的滚烫溶液,却从来不会为她。
他是属于秋晓的。
古居的眼里流淌着希望的光芒,像是有什么东西被偷偷点燃,最先是阑珊的灯火,最后是冲天的火焰:“你知道,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身世,无论是小时候跟着父母一起被批斗,还是后来去了北京,可是现在惟有我最清楚身世是什么,对我而言,它就是能激活我生命让我活下去的神奇力量。是父亲给我的尚方宝剑,我用它去角斗,讨伐,逐爱!”
再也无话。再也不用盼着他,梦想着跟他携手走向婚姻的殿堂。
耳边却回响起一个久远的来自童年的声音:“母亲,母亲,我为什么叫式微?”那时候母亲还很年轻,唇边有淡淡的不易察觉的忧伤,眼里还有梦,在刚刚走远的地方,若即若离。“噢,式微么?!”母亲笑了,笑得无限深远,笑出一脸失意,说话的声音那么低沉,婉转迂回,好像真的是从遥远的东周,从某个古代乐师的琴瑟里拨弄出来的,散发着古诗经的遗风和神韵:“‘式微,式微,胡不归?’这是古代的一个痴情女子在夜里等待外出的男人,夜露冰凉,风寒沁人,她也不愿躲回屋子里;前路崎岖,脚下泥泞,她却要追溯而去,空对苍茫的夜色,字字珠玑,声声喋血,无穷追问:天黑啦!天黑啦!为什么还不回家呢?”母亲说不下去了,含泪哽咽。稍顷,又声情并茂地唱起来:“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母亲的眼泪,也像是从诗经里流出来的,冰冷蓡人,淋湿了娇娇柔柔的女儿心,那一瞬间,小式微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心事。她好像明白了母亲的心,又好像读懂了“式微”——也许母亲就是那个古代的女子,母亲的心事隐在女儿的名字里,母亲的呼唤也从诗经里走到今天,一路盼望,一路呜咽。“噢,母亲!你也等过吗?你在等谁?你也呼唤也无穷追问过吗?他又是谁?”母亲苦笑:“傻孩子,是女人就难逃情关,难逃等待的命运,等待爱,等待被爱;等待心爱的男人,等待被心爱的男人所爱。式微式微胡不归从古代喊到今天,不变的是痴心,千变万变的是年代不同的女人。”母亲最后告诉她:“我等的是你父亲!”母亲叹息着:“认识你父亲的时候,我还在商山寺里削发修行。你的父亲是商镇集场上染坊里的伙计,常常到寺里给他母亲上香求愿。那一天我去化缘并捎带着给河对岸的彭家屋场出嫁女儿的人家开脸梳头,归来时已是傍晚时分,眼看着州河上起了大雾,商山寺却越走越远,越急越走不到头,等走到州河的桥口时,天已快黑,一点防备都没有,就有一双男人的手,像是自天而降,一把抓在我的胸窝处,又拧又捏的。等我愣过神来的时候,那人已经跑了,黑柞绸的扎腿的裤子捻绸的白衫子,忽悠忽悠两头闪的货郎担,原来是个下流轻佻的卖货郎。我那时年轻气盛,也没见过啥世面,突然被羞辱,就什么都想不开了,抬脚就跳进州河,只想一死了生。谁知我命不该死,竟被人救了。救我的就是他,他在桥下的坝头子上漂洗染坊里白天染好的布匹,看见水中飘浮着一团不明不白的东西,用扁担钩子一勾,才是个半死半活的我。他把我背到附近的村子里时,天已黑透了,祠堂前的场院上烧了几堆干柴火,我被仰面朝上捆绑在大黄牛的脊背上,牛被赶着在火堆之间狂奔乱窜,一身的寒意和死气被牛的体温和明火烤干驱尽,满肚子的黄泥水也被牛颠来倒去,全倒得干干净净。我就这样又活了过来,却因此坏了名声,被赶出商山寺。后来我就嫁给了他。我怀你的时候,他正要乘了龙驹寨船帮会馆的商船去湖北采购染料,船到竹林关下游的西岭遭遇强人,一船人马被洗劫一空还被拉了绑票,别人家都是腰缠万贯的商人或者殷实人家的子弟,被绑票只须拿了银两赎回来也就平安告家,只有你父亲是个穷汉且又把南下备料的盘缠给贼抢了去,自然是有家也难回了,就被强拉着上了山寨,成了一介土匪。一去半年多,再无音信。我只有每天每夜唱那首‘式微式微胡不归’,直到我临产的那一天,红头白日的,我刚唱了两句,就听门外有噔噔噔的马蹄和马嘶声,听到有人在山墙下连声迭地喊叫‘粉云粉云’,只看见白光光的影子一闪,来不及探身到窗前四下里寻,便被人点了穴位,一只装盛火纸的大麻袋罩在头顶,拦腰一掮,掳至窗外,扔在门背处的一只白马驹上,扬鞭催马百十里地,来到北边的一个山寨子里,才被解开去见人,你猜厅堂正中间威风凛凛坐着的谁?坐着你父亲!才半年多的光景他就成了彪悍的山大王!也就在那一天我生下了你。你父亲说是我的歌声吸引了他让他夜不能寐,‘式微式微胡不归’让他走到多远也想着回去。我也认定是这首歌给我带来好运,使我得以和最爱的人团聚。于是我给女儿取名‘式微’,它代表我的一个心愿,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愿所有相知相爱的人,早日归来,常相厮守,不离不弃……”
噢,母亲,式微的歌谣唱到女儿,为什么就单单剩下……剩下空等不归?
母亲帮不了她,母亲只会陪着女儿呻唤叹气。
那么,表哥呢?古居呢?你听到过式微式微胡不归了吗?
表哥只是血亲,“故居”已换主人。
更何况,这一刻,物是人非。
古居说:“式微,还记得我曾说过的话吗?这尼姑庵里有捉我回去的鬼。这在以前也许只是一种错觉,这次回来就变做看得见也摸得着的痛觉了。我的亲生父亲就是那个唱《林冲夜奔》的武生,尼姑庵里邂逅新相好,回到西安城就要吹灯拔蜡休了原配,停妻娶妻,谁知那个从小在戏园子里长大的琴师的女儿竟是个出了名的好脾气的人,不愠不火几句话就把丈夫说转了心。她说:‘你看咱夫妻结婚多年也没生养个一儿半女,这会子你在外头有了相好的,不过也就是戏文里唱的《蓝田种玉》吧,横竖她怀上的也是咱家的种,把她接回来吧,前脚接回来我后脚就给她让位子呀,哪怕她做大我做小,哪怕让我给她端吃端喝洗锅抹灶伺侯了床上躺着的再侍奉怀里吃奶的,保证她母健儿肥,保证咱合家欢喜……’我那父亲听了这话心里的石头也就落地了,言听计从,掐算确了日子就准备回商州接回他爱的人。谁知这时候一场百年不遇的大雪降临,雪封了秦岭整整四个月,他心里急啊,可是插翅也飞不到大山那边去。直到第二年冰雪消融春暖花开,他才急着赶着跑去,谁料想竟赶上给她收尸,他的孩子已经生下来了,她却得了不好治的病。他看见她时,她已面黄肌瘦剩下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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