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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从尼姑庵断灭香火到“破旧立新”改建了小学校,期间有长长的十几年的时间是留给荒芜和冷落的。那些孤魂野鬼在这里安生着,在坍塌的佛像泥胎间重新构筑幽冥境界的悲欢离合,该成仙的早已是天上的精灵,该变鬼的依然挣扎着阴曹地府里的难节。许多注定要在人间演绎的喜怒哀乐,也在这十几年风霜雨雪的磨砺中未成曲调先生情,只等着在某一个一触即发的契机里,好戏连台,开幕出笼。那么,属于嫣红的剧情一定最惊世骇俗,悬念重生。她在生前死后都不冷落,重新归拢的灵魂碎片都是具有杀伤力的武器。
式微妈妈甚至认为她和古居在雕花睡床上的夜半惊梦好事难成,就是嫣红的恶作剧。那阴阳睽隔的清凄和化做鬼魅难成人的遗憾,是嫣红未竟的理想,未了的心愿;她以此来打发另一世的无聊和寂寞,日日随风,夜夜入梦,不知不觉竟移植为式微妈妈的清凄和遗憾——在式微妈妈初为人师的那段时间里,她甚至分不清谁是嫣红,谁又是她自己;她也弄不明白尼姑庵故事的真假,而她自己早就走进真假难分与扑朔迷离。更多的时候,她迷失得如同被摘除了思想和心肺,目光呆滞,肢体僵硬——这种状态下的那部分思想,悬在她看得见也摸得着的地方,却像是挂在风中的别人的衣裳,张扬和标志着陌生的情绪;而那颗滴答着鲜活着扑愣愣狂跳不止的心肺,就是近在咫尺她也不认得它了,它捧在嫣红的手中,感知着另一份绝怨。直到有一天她的思想回来了,她的失落的心肺回来了,她才知道它们已经游离了那么久,走失了那么远,她和她们一起回首眺望,除了韶华流逝的她的这一头的喟然兴叹,便是流年似水的那一边庵堂故事的清晰可见。
她终于解读了尼姑庵和从前。
而灵感不同。灵感需要梦的导引。
那春天的梦里瘁落一地的桃花,导引出紫檀木漆匣里匿藏已久的秘密,那些秘密泄露了生死悠关的主题:一切与琵琶纽扣有关。
一切与琵琶纽扣有关?
一切与琵琶纽扣有关!
一切与琵琶纽扣有关?!
当式微妈妈在桃花树下刨开濡湿的泥土和陶瓮的时候,当她在紫檀木漆匣里悉心把玩那些桂子红的衣裳的时候,当她惊叹于“落红不是无情物”讶异于“园中此地曾埋玉”的时候,她并不知道……一切真的……真的……与琵琶纽扣有关!
她那时的眼睛里只有满地落红和飘拂在桂子红的惊悸里的孩子的啼哭。
那些绣满了小老虎的美丽衣裳,一件一件拿捏在手中,轻柔得像无形的梦影,飘忽得像无影的轻风,没有一丝重量。它们的颜色在雨丝缭绕的空气和刹那间拂掠而至的晨光里,发生着奇妙的变化,桂子红——橘红——酡红——最后发黑变灰,在一抹突起的湿风里,化成灰灰白白的蝴蝶,四散而去。
只有一枚琵琶纽扣空落手中。
7。浩然相对故人归
那是一块晶莹剔透的玉。
外型酷似琵琶,咬齿得紧严密缝,却仍然不失为一枚纽扣。
园中此地曾埋玉——原来庵堂中的女子是早有这样的预知的,久埋在地里头的桂子红遇见空气就化烟散去,只有玉会留下,愈陈愈新。
烟飞灰灭之前,它曾经包裹在那样凄艳的颜色里;
烟飞灰灭之后,它是心事一样的冷。
当它静静地躺在式微妈妈的手中,当它重新被搁置在紫檀木的漆匣里,它隽永得简直就是一枚绝世传说。
有谁知道他曾被用来装扮一份母性与柔情?
又有谁能明白他还属于一只小老虎而那只老虎早已随着传说去影无踪?
式微妈妈遍寻搜理了记忆里的每一个旮旯和桂子红留在心里的强烈惊鄂和刺激,才想起了这枚碧玉做就的琵琶纽扣,最先曾在那件红肚兜上见过的,扣子钉在绣着猛虎下山图案的前胸的位置,纽子系在一根绿色的缎带上,纽扣扣上后叠放整齐与那些红披风红袄红裤红鞋红帽一起装在漆匣里,一并埋了化烟成灰。那红肚兜上应该是有一左一右两对纽扣的,一个埋在衣冠冢里,另一个不知去向。
那只去向不明的小老虎啊!
假如他还活着,他是不是戴着另一枚琵琶纽扣呢?
假如他没有死,那么此刻他又在哪里?
自此以后的四年里,一切都变做传说。
日子是传说里一点一滴的发现,式微妈妈是每一个日子每一个发现的证明。她在那点点滴滴的发现与验证里感知着尼姑庵带给她的丰富与寂寞。
没有爱情。
心中的爱情已经快变做沙漠了,那一寸一寸吞噬而来的,是没有滋润的沙尘和缺少和风细雨的庵堂里的熬煎。
没有表哥。
没有古居。
用心认得的爱人好像天生就是尼姑庵的尅星和仇敌,他每来一次尼姑庵都惹得这里妖风四起鬼魅不宁,他在尼姑庵里度过的每一天都是难逃的劫数,躲不过去的灾难。
古居最后一次来尼姑庵的情景,在式微妈妈的记忆里已经定格成一则苦不堪言的隐痛。
那是式微妈妈发现琵琶纽扣的那个夏天,州河的水涨得弥流渐沿,河对面的学生都不能来上学了,空旷的尼姑庵又只剩下式微妈妈一个人看守,闲得太无聊就想着给表哥拍一封电报——她那虚幻的有名无实的情郎啊,他真是被尼姑庵吓破了胆子,自那日匆匆一别,两年有余,他竟是黄鹤一去再也不归。
式微妈妈那阵子是天天拿捏着那枚琵琶纽扣左思右想。
想像不出那个身在禅房心在“汉”的庵堂女子,究竟是消磨了多少寂寞才磨制出了这样玲珑的我见犹怜的……念物?又有多少虚幻的,飘忽的,游移不定的感情藏在里头?
一夜风流之后抽刀断水隐身而退,空留下抵死缠绵后珠胎暗结的多情女。
寂寞庵堂留不住男人闯荡世界的野心,古居和那唱惯了《林冲夜奔》的戏子何其相似,都把自己的女人变做尼姑庵里的活鬼。
只有琵琶纽扣攥在手中。
心事和日子攥在手中。
式微妈妈突然意识到她拍电报盼表哥回来,也许只是为了能怀上一个孩子。
姑庵里好寂寞,而她又只有琵琶纽扣和梦。
古居算是听话,接到电报就回来了。
在潮湿的空气中,有灿烂的阳光和水尘。她看见他在阳光的剪影和水尘的包围中,神采奕奕;一身干净的卡其布制服,腋下夹着一把合上后滴答着水滴的红纸伞,表情里全是阳光和笑。
她向他迎上去,身后是那张硕大的雕花睡床。
他向她走来,眼前是爱恨莫能的女人,和放大了千倍万倍的雕花睡床上的痛苦回忆。
恐惧和梦魇里的情景,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分携如昨。
式微妈妈知道他有心魔在作祟,一手牵着他,向雕花睡床走去。
8。但有旧怨加新愁
他们同时看到了阳光。
投射着,肆意纵情,无所畏惧。
那束阳光是从禅房的天窗上照进来的,不偏不倚,笼罩在那张睡床上。
当她牵着他走进那一片炫目的光芒中,当他拥抱着她倒在那张光芒万丈的床榻上,她看见他的眼神里闪现着怯懦的羞涩的隐忍含悲的不情愿,他的脸色那么苍白,阳光似乎一下子就全部透射进去了,看得见一丝丝透明的肌肉纹理和一绺绺淡蓝色的毛细血管——这样一张晶莹的玉雕石刻一般的脸啊,让她的心猛地疼了一下,感觉里记忆里都有一种奇怪的痛觉在聚拢——她又想起了那身桂子红的衣裳,那张在幻觉与映像中越来越清晰的孩子的脸,伴着哭声,伴着落红花雨,伴着烟灭灰飞之后关于琵琶纽扣的悬念和猜忌。
式微妈妈的心乱了。
再看他时,他已在炫目的光芒里睡着了,枕着她的一只胳膊,微热的呼吸霈在她的耳畔,脸上全是乖觉和无辜——这就是他,是她在寂寞庵堂的辛苦等待里倦游而归的男人吗?他留给她的,和他从未留给她的,都是一些依稀的幻觉,他让她活在幻觉和幻觉以外的尼姑庵的愁廖之中,她千辛万苦地等来了他,他居然如此地乖觉和无辜——他在阳光普照的床榻在她温软的怀抱中睡着了。
不舍得去惊动他。
让他做一个好梦,睡一场好觉,然后醒来,做一个好男人。
他会是一个好男人吗?
他会把一个女人最想要的一切都给她吗?
比如孩子,他会给她一个孩子吗?
古居无法回答式微妈妈心底的询问,只管在自己的梦里静静睡去。
阳光拂掠他的头顶,一寸一寸游移而去,罩在他脸上的光环不见了,那些丝丝绺绺半透明半呈现出淡蓝色的肌肉的纹理和毛细血管,也凝在了他青灰色的面色之下,最后在阳光的阴影里跳跃了一下,抖颤了一下,就再也看不见了。
式微妈妈的心也紧跟着跳跃了一下,抖颤了一下,充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