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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纸伞-第6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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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装和短发辫,她们本是有一着没一着一边织着毛线活一边拉着闲言碎语的,看见有人进来且又用陌生的外省口音问路,便放下了手中的棒针和毛线,围拢而来。
“哎,你是从哪儿来的?你找茶房小学干什么啊?”
“哇,你的绿军装真……漂亮,是正宗的‘军工’制作的吧?”
“听说全国都在闹‘武斗’哩,西安城里的‘易俗社’也不唱古装戏了,全改跳‘忠字舞’了,哎,你一定会跳吧,你教教我们吧!”
看得出她们几个全都是从省城插队而来的知青,又从农业社招工到供销合作社当售货员的;
也看得出她们是很久都没有回过省城了,也很久都没遇到过从省城方向来的人。
隔着高高的柜台她们看不到她笨重的身子和妊娠的妇人一脸的憔悴,她们的眼睛在关注了她的正宗的军工制作的绿军装后又开始关注她背肩上手工刺绣的英姿飒爽的女儿红,还有她披散在肩上的黑乌乌直溜溜的秀发——莫非外省已不时兴那种齐刷刷的短辫和垂吊在耳后的折叠成粽子似的六股辫了?
她不说话,一阵突起的搅碎了五脏六腑的疼痛,使她意识到她可能动了胎气了,再这样耽搁下去,她也许真会把孩子生在这合作社的水泥地上了。
“求求你们……帮我找到茶房小学吧……”这句话她说得好艰难,哽噎难咽。她想说;“救救我吧,我要生了!”可是她被腹腔内揪扭着撕裂着的疼痛折磨着,蹲下身去,冷汗淋漓。柜台内的姑娘们慌了神了,从柜台那边的木档板后钻了出来;“喂喂喂,你怎么了病了么要不要送医院?”
“不了……”她摆手,摇头,艰难地:“你们……送我……到……茶房小学吧……”
姑娘们互相对视了一下:“小学校正在停课闹革命呢,教师们都被抽去修苗沟水库去了,只有一个名叫式微的女教师常年得病,一个人看守着小学校。”
“我就找她!”她像抓住了最后一线希望:“我找……式……式微……老师,请你们一定帮我,我不是省城的,我从大连来,是她家亲戚,哎哟不行了不行了我……我……我……要……生……了!”
姑娘们哪儿见过这种人生人吓死人的场面,又瞅见她草绿的军裤已经被血浸透了,面色蜡黄,脸孔扭曲,样子颇为害怕,便关了门,兵分两路,一人去近处的卫生院去请女医生姚小岩接生,另外两个人搀扶着呻唤喊叫的临产之人,向着小学校的方向疾走。
长长的乡村古道上,风声浩荡,血色浩荡,哭声浩荡。
2。临盆
赶在暴雨来临之前把孩子生在茶房镇那座尼姑庵改造成的小学校里,这是30多年前那个名叫秋晓的女人做出的最伟大的一件事。
在我知道这件事的最初的几年里,我总是喜欢在有风有雨的时候,反反复复在这条由合作社到小学校的乡村古道上走来走去——我那时总弄不明白的一件事就是,秋晓为什么要千里迢迢山一程水一程地赶到这偏远的山地小镇,赶到这残破荒凉的尼姑庵里生下她的骨肉?后来长大一些,我又发现秋晓和那几个少不经世的女知青们在那个人生人的一瞬间都犯了一个常识性的错误——其实那卫生院就建在合作社的隔壁,她们更应该先去那里看医生才合乎情理。
当然在30年后的今天,我是熟知秋晓的良苦用心——她本想生下孩子后就此送给式微老师的,谁知竟一胎生了两个胖小子,都送出去竟有些不舍了,这小小的不舍竟酿成了日后命里的奇巧,自是后话了。
这一刻我是透过30年的时空的睽隔,亲眼细瞧着那一时的风雨。
我看见秋晓的血流成河的模样。
血流成河的秋晓经过那座卫生院的时候,那个上海来的女医生姚小岩已经背着红十字的药箱在路边等着,她是主张把产妇送到医院的产床上去分娩的,只是秋晓的态度很坚决:“我要去小学校……我要找……式微……”
女医生姚小岩也是从未见过如此固执的产妇,只好紧跟其后往小学校赶。
结果固执之人倒有好运和好命,刚刚敲开了庵堂的山门,那场打雷闪电折腾了大半天的暴雨就降下来了,风大雨急之时只听产妇喊了一声我不行了,一个胖小子就从裤裆里蹦出来了,等到掏净了嘴里的秽物,在小屁股上拍打了两下,吱哩哇啦惊天动地的叫喊便又引来了脐带另一头的又一个胖小子,嘿,一对双胞胎!
聪明的读者读到这里可能就会猜出一些什么来,比如:我是不是那一对儿双胞胎中的一个?其实我前面的赘述和大量铺陈,并非只是阐释一种诞生,而是要在这个沉甸甸响当当的证明里感叹生的无奈与庆幸:那就是我!
我无奈于那一种诞生,让我从此成为一个孤独的绝望的生命,让我永生永世都是一个忧伤的悲观失望的人;
我庆幸于那一种诞生,让我大一瞬间也是彤儿的兄长,让彤儿小一秒钟也是至亲兄弟。
我无奈于那一刻钟,让我不能选择生的权利,更无从把握生的命运;
我庆幸于那一刻钟,让我一睁眼就看到了式微妈妈,让她一出现就成为呵护我的神灵。
请相信我在这一刻一定能够非常准确地描绘出我第一眼看见式微妈妈的情景,虽然那只是我在30多年后施展了所有的想象和比想象还要丰富离奇千倍万倍的……一种冥想。
长大后我常常不由自主地进入到那种悠忽悠哉的冥想状态。
我在这种冥想状态里死去一千次又活过一万回,我在一次死去和没一次活过来的过程中,让生命进入到有着无尽的可能性的亢奋与鲜活中去,重回曾经走过的地方,并且铭记着所有的体验和感念;我非常在乎生命的初起和任何一
次有着建设性或突破性的阶段里,我的个体的意识和其它的非个体的非意识的生命状态。
比如式微妈妈,她在我此时此刻的冥想里一定比她那时的生命状态更具真实性。我甚至能感觉到她在30年前的风声雨声敲门声里的心跳加剧。
那一刻她正呆坐在屋里想心事。每到有风有雨的日子她都会这样管不住自己的心。我甚至能想象到她在那心跳加剧的瞬间用怎样抖颤的手,急急抓过挂在床边的那件紫衣裳,慌忙失乱地穿在身上——情急之下有半条胳膊总是插不到袖口里去,紫衣裳的前襟也是一长一短弄不顺实,但她还是忙里偷闲地照了照墙上的小镜子,并且腾出一只手捏了捏眉毛,又挑了挑头发帘。
式微妈妈终于没有把一长一短的紫衣裳的前襟弄周正就去开门了。
那是骤雨正急的时候,她走过长长的庵堂的天井和窄窄的屋檐吊线的甬道,隔着老远就听到山门外有婴儿的哭号,而敲门的声音更比风雨还急,容不得她有半点迟疑。
一种恐惧和强烈等待之后的巨大的失落。
式微妈妈被这天外飞来的雨和自天而降的婴儿的哭号浇湿了。
打开山门。
3。初乳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式微妈妈。
后来当我真的成为她的孩子,成为作家,能用准确形象的文学语言细致描绘人与物事的时候,我曾对她讲述我第一眼看见她的情景:“你那时梳着齐耳的短发,头发帘细细密密的,头顶上的一部分头发被披成圆弧型的发畔,用一根墨绿色的钢针发夹固定在一旁;你的脸色那么苍白,惊慌失措地,有点意外又有点恍惚,因为你不相信那紧锣密鼓的敲门声里会有着送子娘娘一般的运气和命。但你就是在那一刻看见了血流成河的场面,风雨迢遥的山门廊檐窄条,遮挡不住天漏和湿雨,你看见廊檐下站着那么多人——受难的母亲,呱呱坠地的婴儿,满手是血的妇产医生以及那几个围拢在一起、以身体和顶在头顶上的衣服为产妇和婴儿遮风挡雨的合作社的姑娘们,她们全都在雨里淋着——快进来吧!快!!快进来!!!这是我第一次听你说话,我看见你把她们一一招呼着进了山门,在甬道里站定了,一扭身就又跑回去了,抱来你床铺上仅有的那床棉花被……”
我现在依然清楚地记得式微妈妈听了我上面的那段讲述之后强烈惊愕的表情,她说:“不可能,不可能!你不可能有这样的记忆,你不可能知道得这样……详细,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从来……也不会有人……向你说起。”
难道这一切都是我的……幻想?都是荒谬的不切实际的……错觉?!
为什么它会这样刻骨铭心地深藏在我的记忆里,并且能够在时光的打磨和流逝中,日益清楚,日渐明晰。
为什么没有人会相信我是真的……是真的……看见过那一天的情景?!
我相信我就是那种世间少有的有着特殊的感知和不凡记忆的人。
我相信一个婴儿的先知先觉。我相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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