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只是,痛伤在悬思里的那份重创,实在难以在时光的流逝和岁月的打磨中,把一个孤独的灵魂,安抚到六岁时的噬心记忆里。
是的,六岁!
六岁时他离开了父亲。
六岁时他强烈地憎恨父亲。
而现在,他是隔着十八年的日子,站在墓园高高的台阶上,屏声静气看着浴火的墓园小屋,看着在张狂的火舌和浓烟滚滚中满脸惊愕的父亲。
噢,父亲,是谁把商州伞店里一把红纸伞的灾难,千里迢迢带到墓园?
噢,父亲,是谁把十八年后的父子相见,变做烈焰熊熊的一场考验?
古居觉得他此刻所面临的选择其实并没有选择的余地——要么投身火海去救火,要么把父亲从火焰边上拽回来,扳过那张伤痕累累的脸,肝胆俱裂地喊一声,喊一声“父亲”——父亲!
站在高高的青石台阶上远望父亲和浴火的墓园,古居心里极苦涩地泛起一个久已淡忘的名字——商心,伤心!
商心是他当初离开父亲离开家园时的名字。
那时候,他真是一个伤心的孩子。
那时候,他由于伤心而产生了强烈地对破碎家园的厌倦,由于厌倦而失望。
“我不愿做地主崽,我不愿长大了也像父亲一样被人揪斗。”
古居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紧紧地抓住那位目光柔慈态度亲和的女记者不放:“姑姑你带我走吧,姑姑我要跟你去北京,姑姑我要离开这个地方!”
女记者专程从北京来商州,采访了丹凤县张村积极宣传《婚姻法》的女老模王银铛;又去了与商南交界的武关和铁峪铺,那里有周总理专门视察过的万亩核桃林,还有毛主席亲自接见过的积极推广“新式接生法”的接生婆。
女记者完成了她的所有采访之后,就来寻找古家伞店的遗址。
她对这个家族的故事很有兴趣,她知道无法以新闻的形式去报道一个湮灭的传奇——这在当时显然是不合时宜的,但她知道这湮灭的往事背后,一定有动人心魄的故事。她有心想了解,却没有机会。昔日的伞郎已被打成地主,妻妾火拼,一个跳井身亡,一个绝尘不归,伞郎的脸部和咽喉都受到重创,心灵封锁,声音关闭,谁也无法开启。
女记者提出带走他的儿子时,伞郎却点头答应了。
那时的伞郎只是无助无力的泥菩萨,他愿意给儿子一条生路。
商心的新名字“古居”就是那次跟姑姑去北京时,姑姑给他起的。
姑姑教他对着残破的故园叩首三拜,对着故园外母亲的坟冢叩首三拜,对着依依送别流连在村道口的恍惚不安的父亲的身影叩首三拜。
母亲墓前草木青青,母亲投井时绝望的哭嚎还在耳畔回响;
父亲的神情沮丧,满脸的疤痕还没有痊愈,难舍远去的儿郎,难言心事与情殇。
分骨肉,伤别离,故园内外飘荡着离情愁绪,但古居却偏偏听到了另一个人的哭泣——那是阳子,是父亲在这个世界上的绝爱。她夹在父亲和母亲中间,夹在这原本相亲相爱的三口之家中间,她让所有的幸福和快乐都碎成无辜了,她走的时候没有跟任何人告别,却让这个背井离乡远走北京的孩子,在对故园的最后一瞥中,深深地挂惦着她。
姑姑说:“你再也不是个伤心的孩子了,你的新名字叫‘古居’。”
他那时真小,小得听不懂“古居”就是“故居”;
他那时只想离开,离开了才知道,不再伤心何其难,忘记故居不容易。
父亲和父亲那张伤痕累累的脸,在他的童年、少年和以后所有的日子里,都成为心幕上的永远。
而这一刻,他与父亲亲近的惟一方式就是……一路狂奔!
一路狂奔,去扑灭眼前这场或许是从遥远的记忆深处,或许是从不可捕捉的命运里燃烧起来的墓园大火——究竟还要燃烧多久,才能把曾经伤心的过去和不再是“商心”的一十八载的睽隔,煎熬出隔世相望的瞬间里不再仇恨的赤子之心。
噢,父亲,熊熊烈焰之后,让我再回到六岁;
噢,父亲,焚心似火之后,你还是当初的父亲。
父亲不安的表情隐现着巨大的悲伤和难以自持的绝望,似乎每一丝火焰都是从心灵的褶皱中剥落而出,继而又把缱绻于心的所有的好东西都舌卷而走;似乎每一丝火焰都在张狂吞噬的同时,又返回来抚弄他强烈的心灵抽搐,和痉挛在噩梦中的一脸疤痕——父亲真丑,丑得让人回不到过去。那些属于伞郎的日子,那些青布长衫的俊逸,那些手擎一把红纸伞走街串巷的声声吆喝的神清气朗的洒脱,早已是爱的殉葬。
古居穿过寥落的雨幕。
墓园小屋在雨中无声无息地燃烧,腾腾的火焰从每扇窗子里,从屋顶上,翻腾跳跃,漫卷而出;鲜艳的火光映红了墓园的夜空,仿佛铺天盖地地罩上了一把红纸伞,把墓园内外的人与物事牢牢罩住,再也无从挣脱。
古居觉得自己也似罩在伞下的失魂落魄的亡灵,一瞬间找不到心灵的载体。
同时,又有一部分思想在被红伞笼罩的瞬间,逃逸到每一丝燃烧的火焰之上,使他得以在墓园小屋被毁之前,清晰如昨地看见曾经发生在这里的守墓人的故事——父亲一定是埋葬了所有的心愿,又把自己葬在了墓园;父亲的墓园收留孤独的亡灵,父亲的魂魄日夜与亡灵对话,父亲自己也日渐变成无主无依的亡灵中的一员。古居无从知道有一天墓园里忽然有了哭声嘹亮的婴儿的出现,有了玫瑰精灵一般罩在红纸伞下的那个名叫秋晓的女孩,但是古居知道父亲无波的心情也终于有了不再冰冷的时刻——他的那部分奇思怪想已经透过熊熊的火焰,看见父亲生命的转机,父亲的心事变得畅亮起来,眼睛里开始有了光与热,梦与希望。那寂静的墓园小屋也渐渐有了人气,那面被火舌舔吞着的白粉墙上,画满了稚趣的图画,画里有神秘诡异的红纸伞和隐匿在不为人知的伞面上的人物故事;九个妖冶无比的女孩个个都是水做的骨肉,个个都有凄迷愁伤的表情,她们全都在火焰撕裂的当儿活了过来,裙裾飘扬,舞姿翩跹,似是走下了伞面,又似从未离开过伞面,或暂时寄身形于舒卷的烈焰之上——那火焰的跳跃犹如抖开了一匹红纱万丈的细绢,那些身形俏丽的女子就在这红纱细绢上舞蹈,黑的发,亮的眼,鲜活的服饰,令人眼花缭乱。古居惊异地发现,这九个水葱一样的女子,虽然眉眼神态各异,看起来却像是老相识,心里知道是认得的——在古老的传说里,在红纸伞的故事里,在父亲和他的女人爱恨交织的情节里——他看见了桑眉和阳子,嫣红和粉云,还有小表妹式微和她说书解梦一般的讲述里,夜夜到她的油纸伞上滴血成河的痴情女子,她的眉眼和神情酷似一个人。想到这个人的名字,古居不觉唬出一身汗来——如果她真是秋晓,如果秋晓就是那个和式微表妹难解难分的女子,那么身为古居,他又是谁呢?
忽然就想起在这之前,曾经亲眼细瞧着秋晓和钟望尘携手并肩来墓园的情景,钟望尘牵着秋晓,他们的神情恬静安然,仿佛这片墓园是从小玩大的地方,仿佛熟知了一切,彼此知心知性,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和他们相知相识,祥熟默契,而他们只是无意而去,随意而留,不经意地到来和走过。只是无论如何,他们也做不出轻松和漠然。那种殷忧衷情的相见和道别,愁肠百转的不舍和堪看;千般叮咛,万般嘱咐,上路时一步三回首,转回头又不知是去还是留。古居纵然站在多么遥不可及的地方,他也看清楚了那一天的依依惜别,他们眼里有泪,心里有伤,他们的眼泪和心伤泄露了他们的身份和秘密——无论是秋晓,还是钟望尘,还是藏在墓园里避世的父亲,他们一定和这片墓园有着揪扯不清欲理还乱的关联。
噢,秋晓呀!
假若真是这样,那么你……你到底是谁?
古居看不懂眼前这熊烈的火焰和浓烟浪卷的墓园,看不懂在此情此境中如梦如幻地“看见”;那九个艳科媚娆的女子,那些迷离璀璨的倩影,虽然魅惑十足,虽然历尽百十年的时空,却像正在预演着的一次梦魇,如许清明,又有着幽怨的震撼,惘然的感动。
假若回到现实,这个秋晓和那个秋晓一定不同。
秋晓不会驻足于熊熊烈焰之上。
秋晓没有这样冷傲似雪的延伸。
秋晓孤独但不拒人千里。
古居知道这是他的灵魂在游历了这个奇怪的墓园之后,所产生的奇思怪想。
灵魂放纵想象,但灵魂没有参与。
只是这些影像一个个栩栩如生,纤毫毕现,胭脂红粉和凝在那一张张莫名忧伤的表情里的叹息,让他分不清真假虚实——每一个女子都有着不同的叹息,和着毕毕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