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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大力吃惊。”
在太太小姐们休息的房间里摆好了黑咖啡,冰镇的上等白兰地斟在鼓肚 子的大酒杯里源源不断地端上来,外加品种繁多的各色烧酒,不言而喻还有 名牌粗雪茄,每根烟上都带一个华丽考究的纸箍。大家正在谈话,开克斯法 尔伐走到我的身边,俯下身子,很审慎地问我,是愿意和他们一起打纸牌, 还是宁可和小姐们闲聊。我立即表示宁愿和小姐们聊天,因为,叫我冒险和 一位陆军部的中校玩一局纸牌,我心里总感到不怎么自在。倘若赢了,说不 定会得罪他,若是输了,那我这个月的预算可就吹了。再说,我想起来了, 我钱包里总共不超过二十克朗。
所以旁边牌桌一摆开,我就坐到两个姑娘身边去,奇怪——究意是因为
饮了美酒还是心情舒畅?我觉得一切都光彩夺目——她们两个今天在我眼里 显得特别漂亮。艾迪特今天看上去下像上次那样脸色苍白、萎黄,病容满面。 可能是因为宴客,她淡淡地施了一点胭脂,或许她的确情绪高涨,所以双颊 升起了红晕,反正不管怎样吧,她嘴边那道紧绷的、神经质地连连抽动的纹 路和她双眉执拗的抽动消失得无影无踪。她身寄玫瑰色长裙坐在那里,没有 用毛皮或者毯于掩盖她的残疾,可是,我也罢,我们大家也罢,心情舒畅, 谁也没有想到“这事”。至于伊罗娜,我甚至微微有些怀疑她已经有了三分 醉意,她的眼睛真是分外的明亮,每当她娇笑着把她那丰满美丽的双肩往后 一甩,胸部一挺,我真不得不往边上挪开一些,免得受到诱惑,假装偶然实 则故意地去触摸她那裸露的玉臂!
一杯白兰地下肚,使人感到浑身温暖,妙不可言,再点上一支上好的浓 烈的雪茄,青烟直冲鼻管,舒服已极,刚吃了这么丰盛的一顿晚餐,身边又 坐着两个花容月貌、情绪高涨的姑娘,即便是最愚蠢的笨蛋也会高高兴兴地 跟人谈天。我知道,一般说来,我还是颇能闲聊的,只要我那该死的腼腆劲 不来捣乱。可是这一次我谈得特别顺利,说起话来简直可说是有灵感。当然 我说的尽是些愚蠢的小故事,恰好就是我们军营里新近发生的琐事,譬如上 星期我们上校在邮局关门之前还想捎封信到开往维也纳的快车上去,他就叫 来一个轻骑兵,一个真正来自小俄罗斯的农家小伙子,嘱咐他,这封信得马 上送到维也纳去。这个傻小子就连奔带跑地跑进马厩,给他的马儿装上马鞍, 顺着大道径直向维也纳快马急驰。倘若不打电话关照下一个兵站,这条蠢驴 真会骑马一口气飞奔十八小时。平心而论,我滔滔不绝说出来给她们听的并
不是什么思想深邃的真知灼见,的确全是一些尽人皆知的平常故事,在军营 里流传的老掉牙的陈年旧事和最近的新闻。可是,连我自己也惊讶不止,这 些故事竟使两个姑娘听得开心已极,两人笑个不停。艾迪特的笑声像银铃一 样,声调很高,听上去特别狂,有时候又尖又高,微微劈了,然而她身上这 种欢愉情绪想心真正发自内心,因为她双颊上像细瓷一样薄而透明的皮肤泛 出越来越鲜艳的红晕,一种健康甚至美丽的色泽映亮了她的脸庞;她那两只 灰色的眸子,平时有点像钢铁一样冷峻、锋利,这时闪烁着天真的快乐。在 她忘却她那受到束缚的身体时,看她一眼,真是美好;因为这时候她的动作 变得越来越自由无羁,她的手势越来越柔和轻松,她无拘无束地把身子朝后 一靠,开心地笑笑,举杯喝口酒,把伊罗娜拉到身边,用胳臂搂着她的肩膀。 的确这两个姑娘听了我这些无聊的废话简直乐不可支。讲故事如果效果甚 好,总会使讲故事的人受到鼓舞;早已忘却的一大堆故事,这时又都涌入我 的脑海。我平时其实腼腆成性,胆子也小,这时突然找到了一种崭新的勇气: 我也跟着她们哈哈大笑,并且逗她们笑。我们三十像疯疯癫癫的孩子,在那 个角落里挤在一起。
可是,就在我这样一刻不停他说笑逗乐、似乎完全沉浸在我们这个欢乐 的小圈子里的时候,我同时有意无意地感觉到有一道目光在仔细观察我。这 道目光是越过眼镜的玻璃片,从牌桌那边射来的。这是一道温暖的、幸福的 目光,更增长了我自己的幸福感。这位老人悄悄地(我觉得,他在别人面前 羞于这样做)、相当小心地不时越过他的纸牌,斜着眼向我们这边张望;有 一次,我和他目光相遇,他便亲切地向我点点头。他的脸上此时此刻有一种 全神贯注神采奕奕的表情,宛如一个谛听音乐的人脸上的神情。
就这样,一直持续到将近午夜。我们的聊天几乎片刻也没有停过。这时
又端上来精美的夜宵,味道绝佳的夹肉面包,奇怪的是不仅我一个人狼吞虎 咽,两个姑娘也大嚼一气,那美味浓烈、黑里透红的陈年英国红葡萄酒她们 也开怀畅饮。可是最后毕竟得告辞。艾迪特和伊罗娜和我握手,仿佛我是个 老朋友,是个亲爱的、可靠的伙伴。不用说,我得答应她们不久再来,明天 就来,要不然就后天。然后我和其他三位男客一同走到前厅。主人要派汽车 送我们回家。我自己取下我的外套,这时仆人则忙着帮中校穿大衣。突然, 我觉得有人在我披外套时想帮助我:这是封·开克斯法尔伐先生,我大吃一 惊,极力推让,(我怎么能让他帮我的忙呢?我这毛头小伙子让一位老先生 帮忙?)他却硬要帮我,一面低声耳语:
“少尉先生,”老人怯生生地对我低声说道,“啊,少尉先生,您真不
知道,您没法想象,又一次听见这孩子这样开怀大笑,使我多么幸福。她平 时整天郁郁不乐。今天她几乎和从前一样,如果??”
这时中校向我们走来。“怎么样,咱们走吧?”他向我亲切地笑道。开 克斯法尔伐当他的面当然不敢再说下去,但是我感觉到,老人的手突然抚摩 我的衣袖,轻轻地轻轻地、怯生生地扰摩我的衣袖,就像人家爱抚一个孩子 或者一个女人一样。一种难以估量的柔情,难以估量的感激之情正好寓于这 种怯生生的抚摩所表达的偷偷摸摸和躲躲闪闪的劲头之中;我从中感觉到那 么多的幸福和那么多的绝望,我再一次深受震动。我以军人的姿态毕恭毕敬 地跟在中校先生身边,迈下三步台阶,走向汽车,这时候,我不得不努力控 制往自己,不让人家看到我内心的慌乱。
六
那天晚上,我过于兴奋,不能马上睡觉。表面看来,尽管没有多少理由
——归根结底,无非是一个老人温情脉脉地抚摩了一下我的袖子,此外并没 有发生什么事情,但是这种表示热烈感激的克制的手势已足以使我心潮澎 湃,感情激荡。我在这种激动人心的接触当中感到一种纯洁而又发自内心的 柔情,我甚至在女人那里也没有体验过这种柔情。我这个年轻人,生平第一 次清楚地意识到,我在世界上帮助了一个人;我这么一个平平庸庸、缺乏自 信的小军官居然拥有使别人这样幸福的力量,使我无比惊讶。这突如其来的 发现,使我自己都有些陶醉。为了解释这点,也许我得再回忆一下:我觉得 自己活着完全多余,准也不会对我发生兴趣,对谁都全然可有可无。从孩提 时候起,再没有比这种想法更压抑我心灵的了。在士官学校,在军事学院, 我总是属于那些不好不坏,毫不显眼的学生之列,从来不是讨人喜欢、或者 特别受到优待的学生。在团里,情况也并不更妙。所以我一直深信,如果我 突然销声匿迹,譬如从马上摔下,摔断了脖子,我的同伴们也许会说:“他 真可惜,”或者说声“可怜的霍夫米勒”,但是一个月以后,谁也不会真的 觉得少了我这个人。另一个人会调来担任我的职务,骑我的战马,干我的工 作,或好或坏,跟我一样。在我服务过的两个驻防地和我有点爱情关系的几 个姑娘也会和我的伙伴一模一样。在雅罗斯劳我结交了一个牙科医生的女助 手,在维也纳结交了一个身材娇小的女裁缝;我们一起出去玩,在安纳尔休 假的日子,我把她带到屋里来,她生日的时候,我送她一个小小的珊瑚项链; 我们彼此说过一些平常的绵绵情话,说不定这些话也确实是真心诚意的。可 是等我一调防,我们两个又很快各自作了自我安慰:开头三个月我们彼此有 时还通上几封例行的书信,然后我们各自又都交上新的朋友。全部差别只在 于,她柔情激荡之际管另外一个人叫费德尔而不叫托尼。时过境迁,全部忘 了。迄今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