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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这方面想得很多,这种思想逐渐地在她心里成长、加深,并包容了她的一切见闻,用它匀称安详的火光普照整个黑暗的世界,整个生活和整个人类。
她觉得,她一向用一种不很明确的爱——恐惧和希望紧密地联合着、感动和悲哀结合着的一种复杂的感情——爱的基督,现在和她更靠近了,而且和从前的基督完全不一样了。基步督变得更崇高,对她更容易理解了,基督的脸好像也变得更愉快、更光明了,好像,基督受着人们的热血的灌溉(人们往往是为他慷慨地流出热血,却谦虚地不说出他们的难友的名字),真的复活了。
每次出门之后,再回到尼古拉那里的时候,母亲总是因为路上所见所闻的一切感到愉快、兴奋,再加上工作完成的很圆满很顺利,也就更加精神抖擞了。
“这样到处走走,多看看,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晚上,她常对尼古拉这样说。“使你可以知道,生活到底是个什么样儿。老百姓已经被逼得走投无路了。他们受着屈辱,在那里奔波劳作,可是,有谁过问他们到底愿意不愿意呢?他们是在琢磨着,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呀?为什么要压迫剥削我们?地上的东西很多很多呀,为什么我们要挨饿呢?世界上到处都有知识,为什么我们是愚笨无知的睁眼瞎呢?慈悲的上帝看人是不分贫富贵贱,一律都当成他的孩子的,他究竟在哪里呢?人民因为不满自己的生活,渐渐就激愤起来,——他们感觉到,要是他们再不替自己打算打算,那么这不合理不公平的生活就会把他们闷死!”
母亲心里越来越明显地感觉到,内心有那么一种渴切而执著愿望——就是想用自己的话向人们说出生活的种种不合理的现象;有时候她竟很难抑制住这种愿望。
尼古拉每次看到母亲看插图的时候,总是微笑着给她讲些个非常美好又不平凡的事情。她被这种大胆的工作吓得半信半疑不知该说什么好,于是惊讶万分地问尼古拉:
“这样的事当真能够成功?”
于是,尼古拉就执拗地、带着对自己预言的真实不可动摇的确信,隔着眼镜用和善的目光望着她,向她讲述未来的事情。
“人的愿望是没有限度,人的力量也是用不尽的!可是,世界在精神方面的发展,还是非常缓慢的。因为现在每一个人如果要使自己得到解放,需要积蓄的不是知识,而是金钱。可是,假使人们能够克服自己的贪心,能够摆脱强制劳动的时候,那么……”
她对尼古拉的话能够完全理解的还是很少。然而,对他的那种显示出他的坚决信念的感情,她却逐渐地能够理解了,因为这种感情令他的言语有了生气。
“世界上自由的人太少,这就是它的不幸!”他说。
这是她能理解能明白的事情——她认识一些完全没有贪心和恶意的人,她懂得,假使这样的人能够再多些,那么生活的黑暗狰狞的面目就可以变得比较亲切,变得比较和善、比较光明。
“人们非要违反本来的意志,变得残酷无情不可!”尼古拉忧郁地说。
母亲一下子想起了霍霍尔的话,于是连连点头表示同意。
9
有一次,向来都非常准的尼古拉回家却晚了很多。
一进家门,连外套都不顾不上脱,便兴奋而激动地搓着双手,急急忙忙地说:
“尼洛夫娜,今天有一个同志从狱里逃出来了。可是那是谁的呢?我还没有打听出来……”
母亲的心立刻就激动起来,身子晃了一晃,赶忙在椅子上坐下,低声问:
“会不会是巴沙?”
“也有这种可能。”尼古拉耸耸肩膀,说道。“可是怎样帮助他躲藏起来呢?现在到哪儿去找他呢?我方才在街上各处走了一遍,心里想,或许可以碰到他?这当然是很笨的,可是总得想个办法才好呀!我再去走一趟……”
“我也去!”母亲高喊了一声。
“您到叶戈尔那里去,或话他能知道点消息。”尼古拉边说边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她包了头巾,心里充满了希望,也紧跟着出了门。眼前有点发花,心脏跳得很快,双腿几乎要跑起来。
她只顾低头朝前,周围的东西一样也看不见。
“等我到了那边,也许他正在那里!”这种希望好像电光一样在她心里闪着,有力地推动着她。
天气很热,她累得喘不过气来。
等她走到叶戈住屋的楼梯口时,她再也没有气力往上迈步了。于是,她就站住了,回头望了一望,不觉惊奇地低声叫喊了一句,同时把眼睛闭了一下,——她仿佛看见尼古拉·维索夫希诃夫站在门口,两手插在衣袋里。可是,当她重新张开眼睛时,却一个人影儿也没有了……
“或许是心理作用!”她心里想着,一边拾级而上,一边留神细听动静。
下面的院子里有缓慢的、不很清楚的脚步声。
于是,她机警地在楼梯转弯的地方站住,弯下腰来往下一看,她又看见一张麻脸在对着她微笑。
“尼古拉!尼古拉……”母亲欢呼起来了,跑下去迎他。
可是她的心中却一下子失望起来,倍感难受。
“你走你的!你走你的!”他小心的摇着手低声说。
她便疾步往上走,推门跨进了叶戈尔的房间。她一眼看见叶戈尔躺在沙发上,就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尼古拉……从监狱里逃出来了!”
“哪一个尼古拉?”叶戈尔腾的一下子抬起头来,慌展望针问。“那里有两个尼古拉……”
“维索夫希诃夫……到这儿来了!……”
“好极了!”
这当口儿,他已经走进了房间,回头反锁上了门,然后摘下帽子,摸着头发,脸上挂着笑。
叶戈尔从沙发上坐起来,摇着头,急切地说:
“请过来吧……”
尼古拉满脸带着微笑走到母亲身边,和她握了握手:
“要是不看见你,——我简直想回监狱里去了!城里连一个熟人也没有,回到乡下,立刻就会被抓住。我一面走,一面想,真傻!为什么要逃出来呢?正这个时候,忽然看见了尼洛夫娜在路上跑呢!我就跟着进来了……”
“你是怎么跑出来的?”母亲问。
他很拘束地坐在沙发边上,不好意思地耸着肩膀,说:
“完全是偶然的!我在散步,有几个犯人在打一个看守。那里有一个宪兵出身的看守,因为偷了东西被降下来了。那家伙专门做暗探,告密,弄得大家走投无路!这会子大家在打他,闹得一团糟。看守们都害怕起来,跑来跑去,嘴里吹着警笛。我一看——牢门开着,外面就是城里的空地。我就不慌不忙地走了出来。……好像做梦一样。走了一会儿之后,才算明白过来了,——到什么地方去呢?回头一看,——牢门已经关上了……”
“唔!”叶戈尔说。“先生,那您就该回转身去,客客气气地敲敲门,请他们放您进去。您就说,对不起,我有点舍不得走呢……”
“嗳嗳,”尼古拉苦笑着说,“那不就太傻了!不过这样对于同志们总是很不好的,——对谁都没有说一声。……我走着,看见有群人在替小孩子出丧,我就跟着棺材,低垂了头,对谁也不看一眼。后来我在墓场上坐了一会儿,让风一吹,脑子里想起了一件事……”
“只想起一件?”叶戈尔问着又叹了口气,随后又添了一句:“脑子里未免太空了!”
维它夫希诃夫把头猛摇了一下,一点也不生气地笑了起来。
“不,现在我的脑袋不再是像以前那样空空的了。可是,叶戈尔·伊凡诺维奇,你却老是在生病……”
“每个人都做他所能够做的事!”叶戈尔一边咳嗽,一边回答他。“好,好,讲下去!”
“后来,我走进博物馆。在里面转了一圈,参观了一番,心里直盘算着该怎么办,我到哪里去呢?自己甚至生起自己的气来。同时,肚子又饿得要命!我在大街上,胡毛地走着,心里很不高兴。……我觉得,警察好像在盯着每一个人看。我心里想,我的这副尊容,是再也逃不过法庭的!……突然,尼洛夫娜从对面跑了过来,我赶快避开了,跟在她后面,一就是这样,完了!”
“可是,我怎么没有看见你呀?”母亲带着抱歉的口吻说。她对维索夫希诃夫细看了一下,觉得他好像比从前容易接近了。
“同志们一定在担忧……”尼古拉搔着头说。
“可是,你不可怜官府吗?他们也在担忧呢!”叶戈尔调侃地说。他张开了嘴巴,开始翕动着双唇,好像咬嚼空气一般。“好啦,不要再说笑了!得把你藏起来才好,虽然叫人痛快,可是事情并不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