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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早晨睡醒出来,正好有一家姑娘出阁,大队晒场上停了好几辆手拉车,上面是花花绿绿的锦缎被子和油得闪亮的家具,有一辆手拉车上,竟然有极其稀罕的一台三洋黑白电视机,和一台先锋双声道收录机,而上海产的华生牌台式电风扇反而显得不那么露脸。
小雷家大队那些光棍们满嘴苦涩地瞧着这些嫁妆,他们每天只能挣一张邮票的钱,就是把他们抽筋剥皮论斤两卖了,也筹不齐买这么些嫁妆的彩礼。他们什么时候才能娶到一个老婆啊。
雷东宝也是看着这几车很是值钱的嫁妆心里不是滋味。他想到宋运萍了,比之眼前那个即将出阁的新娘,他心目中的宋运萍不知强几倍,长得更好,为人行事也更好,性格更是不用说。娶眼前新娘这样的姑娘都要那么多彩礼,娶宋运萍呢?他觉得即使堆上三只电视机都不够。可是,他现在凭什么娶人家?一年后,他又能拿出多少彩礼?眼下,他除了砖窑,除了承包地,还有什么挣钱的路子可寻?
雷东宝想到这儿,心烦气躁。但是他心中几乎咬牙切齿地发誓,无论如何,即使剥层皮,也要把那么好的宋运萍娶回家。这姑娘太好了,他从没见过这么仙女一样的姑娘,想起她,他心里就跟灌了蜜糖似的甜,想起她,他就忍不住想神行百里立即赶往红卫大队看她一眼,对,即使只是看一眼也好。
新娘娘家人多是喜气洋洋的,小孩子们穿梭在嫁妆之间也是喜气洋洋的,乡里乡亲的也都是陪着笑脸。只有一帮大大小小的光棍脸上什么神情都有,唯独没有笑脸。而且,都是物以类聚,游来荡去,都渐渐混到雷东宝周围,一个最僻远的角落。大伙儿默默看着二踢脚炮仗接二连三飞上天空,看着刺眼的嫁妆终于被喜气洋洋地推走,看着送亲队伍走远……
雷东宝转身想走,却撞到一个人身上,这个人傻傻的,瘦削的脸上满是阴郁。雷东宝知道他想什么,雷士根,也算是大队里的秀才,年近三十,却已经被悔婚多次。他忍不住拍拍雷士根的肩,宽慰道:“士根哥,你是秀才,种地会动脑筋,以后承包地里长金子长银子,都看你自己啦。”
雷士根收回傻气,却将了雷东宝一军,“东宝,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你已经搞了承包,干得不错,后面两把火你准备怎么烧?”
雷东宝是个不怕被将的,也不是个藏着掖着不肯说的,爽快地回答:“不瞒士根哥,后面两把火,烧来烧去都是为吃饱饭。一把是把后山的砖窑烧起来,一把是发动全大队老少娘儿们搞养殖。看了今天的嫁妆,我心里很堵,什么初一初二,想不打光棍,想吃饱饭,今天就把第二把火烧起来。你们谁跟我去?做一天算两工。”
雷士根却犹豫了,“东宝,起码过完年……初十吧,初十开始干。过年哪,要饭的也不会出门。”
雷东宝“哼”了一声,闷声闷气道:“讨饭也得冲在前头。我今天跟你们把话砸在这儿,我跟书记老叔算了下,砖窑先要三十个人就够。老叔那儿要去三个名额,都是过去烧砖老师傅,其他二十七个人,谁早跟我干,谁往后每月拿工资。我不动员人,想挣钱娶媳妇的,回家拿钉耙锄头,跟我上。”说完,雷东宝转身就走了。他今天受刺激了,血性地想挣钱,他想那么多比他老的光棍应该比他更心急更血性,还做什么动员,想要老婆就上呗。
但他没想到,诸光棍在他身后面面相觑,都觉得初二出工,这事儿荒唐,又觉得这种动员的话太低级,简直不像是干部说的话。大家都不大想听雷东宝的,再急也别急这几天过年时光,要饭也别赶得象急煞鬼。可问题是砖窑名额有限,若是被谁赶了先,自己混不进这二十七人名额里,不是失去一个机会了吗?但大家你瞅瞅我,我瞅瞅你,你没动,我也不动,竟没一个挪窝的。
雷东宝肩扛钉耙挑两只畚箕出来,见晒场上光棍们还木着脸一动不动,极其失望,一边走向后山,一边忍不住破口大骂:“妈拉个巴子,做人没本事,做不成孙悟空,也学学猪八戒,看见甜头扑上去抢。光棍做得血气都给狗吞了,孬种,老子看死你们一生一世做不出头。四宝红伟老五,是朋友就别死样活气,滚出来。”
四宝红伟老五都知道雷东宝点名了若还不动,回头有得好果子吃,忙与周围人点头哈腰尴尬笑几声,飞奔回家拿了家伙跟上雷东宝。又有两人也跟了,但大多数还是没动,大伙儿都觉得大年初二干活儿极其荒唐,雷士根更是摇头说,正月里国家领导都丢下日理万机回家休息,几个白饭白面都吃不上的积极个啥劲儿。
到了砖窑,雷东宝看看身边稀稀拉拉五个人,一声闷哼,什么都没说,脱下棉袄往窑顶一扔,抡钉耙就开始清理砖窑周围碎砖。其他五个也都不敢吭声,扒的扒,挑的挑,将砖窑周围场地一点一点地平整出来。很快中午,还是雷东宝说声“收工”,大伙儿才回家吃饭。但等雷东宝吃完稍坐会儿再回砖窑,却见他们五个早已回来开工。
雷东宝这才收了脸上的黑云,边干边道:“我核计着了,我们先烧两窑砖试试,看要用多少煤,多少车泥,多少个工。回头四宝和红伟,你们算算,一车泥巴可以烧多少砖,每块砖用多少钱的煤。算清楚了,我们跟承包产量承包土地一样,做砖也包,拉一车泥巴多少钱,打一块砖坯算多少钱,烧一窑砖算多少钱,卖掉一块砖拿多少钱。谁有力气多做,谁拿的钱多,想多拿钱早娶老婆,拼死拼活干,谁偷懒耍活,没人管你,饿死活该。你们看怎么样?”
四宝问:“不上交给大队吗?挖大队的泥巴,用大队的砖窑,不上交点说不过去。”
雷东宝想了想,“二八开,二归大队,八开工资,差不多了。砖窑坏了大队修。”
大伙儿想了会儿,还是四宝脑筋灵光,道:“这主意好,以后我没日没夜干。但东宝,算帐这事,还是士根最强,要他算肯定算得更清楚。”
雷东宝不以为然:“做事情如果三心两意,脑袋再象诸葛亮也干不成事。再笨的人只要一心一意,日积月累也能做成大事。士根不来,我们不求,我们大不了多花几夜,再不行我拿去交给一个大学生算,大学生还能算不出来?不怕。”
老五问:“东宝,你说会不会我们拼死拼活干了,一天挣不到一角钱?”
雷东宝毫不犹豫地道:“一天挣不到五角,把我雷东宝活埋填窑里烧了。我在部队里常去砖厂拉砖,那些砖厂的职工多懒,还照样一个月拿得到二三十块工资。我们好好干,勤快点儿干,比砖厂职工多干一倍的活儿,一个月收入争取翻倍,拿四十、五十块,一年下来,我们也抱它个电视机回家看看。”
“东宝,真能拿那么多?”
雷东宝依然胸有成竹地道:“我跟着工程队去的地方多,看的世面多,听我的,有你们好处。”
“可公社能让我们开砖窑吗?以前还是公社带工作组来扒的。”
“年代不同了,你还翻老黄历,地都承包了,砖窑还不让开?听我的。”
雷东宝虽然没扯着喉咙做宣传,但他说话胸有成竹的样子,令其他五个心中生了盼头。还是四宝又问:“我们今天抢了头筹,但万一别人看着我们拿钱多也争着拉泥抢我们饭碗来呢?”
雷东宝斩钉截铁:“三十个,一个都不多,我爹从坟里跳出来求我都不放人。”
“一定要光棍吗?”
“来谁都行,只要别是七老八十做不动的。”
五个人一边奋力干活,一边心中打开了小九九。晚上收工回家,一个个找身强力壮的亲朋好友暗中宣传,以图肥水不落外人田。只有雷东宝回家微微有点提心吊胆,话是通过五个人说出去了,但他们烧出来的砖供销社又不包收购,以后砖烧出来卖不卖得出去?究竟真的能不能每人挣到五角钱?他心中没底。可既然放话出去了,他当然只有硬撑着充好汉,打肿脸也得说肯定能挣钱。
没想到,第二天初三,砖窑就有三十二个人等在那儿,大家还是抓阄,才拉掉五个人,留二十七个人大干快上。下午时候,老书记带两个老师傅悄悄到来,拎泥刀泥桶,开始修复砖窑烟囱。
事情,只要做起来,就招人耳目。早有邻村走亲访友路过的开始打听砖什么时候烧出来,多少价钱一块。这样的探听,给了不过年干活的人以信心。
雷东宝终于明白一个道理,事情不做,永远没有机会,事情做了,机会自己找上门。
所有的进程,只要沾了雷东宝的手,仿佛都能飞速前进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