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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秦帝国历史上,以王翦王贲父子为轴心的王氏部族,与以蒙恬蒙毅兄弟为轴心的蒙氏部族,是公认的帝国两大功勋部族。若论根基,蒙氏尚强于王氏。蒙氏部族原本齐人,自蒙骜之前的一代(其时蒙骜尚在少年)入秦,历经蒙骜、蒙武而到蒙氏兄弟,三代均为秦国名将重臣,蒙氏子弟遍及军旅官署,且忠正厚重之族风未曾稍减。应该说,正是许许多多如蒙氏如王氏一般的正才望族的稳定蓬勃的延续,才成就了帝国时代的强大实力。而今蒙氏兄弟骤然被一齐赐死,其震荡之烈,其后患之深,是难以想象的。所谓震荡,所谓后患,集中到一点,便是对秦国军心的极大溃散,对秦国军风的迅速瓦解。自王翦王贲父子相继病逝,秦军的传统轴心便聚结在了以统帅蒙恬为旗帜的蒙氏军旅部族之上。蒙恬以天下公认的军旅大功臣而能被赐死,秦军的统帅大旗被无端砍倒,秦军将士之心何能不剧烈浮动?后人常常不解:何以战无不胜的秦军锐士,面对后来暴乱的“揭竿而起”的农民军反而倍感吃力,到了对项羽军作战之时更是一朝溃败,连最精锐的九原大军统帅王离都一战被俘?这里的根本原因,便是自蒙氏被杀后的军心溃散。蒙恬死后,胡亥赵高更是杀戮成风,国家重臣几乎悉数毁灭,军中将士不说多有连坐,便是眼见耳闻接踵连绵的权力杀戮,也必然是战心全失,虎狼之风安在哉!也就是说,作为历史上最为精锐强大的雄师,秦军是被自己朝廷的内乱风暴击溃的;其后期战败原因,并非后来贾谊说得“攻守之势异也”,或者说,攻守之势异也绝不是主要原因。灭秦者,秦也,非六国也。
蒙恬蒙毅之死的直接后果,是整个蒙氏部族的溃散。因蒙氏太过显赫,胡亥赵高李斯均有很大顾忌,故此未能像后来诛杀其余功臣与皇族那样大肆连坐。纵然如此,蒙氏部族还是立即警觉到了巨大的劫难即将降临。蒙氏部族素来缜密智慧之才士辈出,一旦察觉如此巨大的冤情绝无可能洗刷,立即便有了一个秘密动议:举族秘密逃亡。遍及军旅的蒙氏精壮纷纷以各种理由离开防地出走,咸阳的蒙氏两座府邸也迅速地人去府空了。合理的推断,蒙氏逃亡不可能重返海疆,而是南下逃入南海郡的秦军,投奔岭南大军的蒙氏族人。唯其如此,后来的赵佗大军不再北上挽救昏乱暴虐的二世政权,方得有合理的解释。当然,始皇帝当年的秘密预谋也是理由。然在此时,更合乎军心的理由,只能是对二世政权的深恶痛绝……
蒙恬的意义,在于他是中国文明史上的一个突出标志。只有秦帝国的蒙恬大军,在长达千余年的对匈奴作战中真正做到了摧枯拉朽,真正做到了秋风扫落叶,真正做到了苍鹰扑群雀。西汉盐铁会议之文献《盐铁论·伐功》篇云:“蒙公为秦击走匈奴,若鸷鸟之追群雀。匈奴势慑,不敢南面而望十余年。”
列位看官留意,华夏外患自西周末年申侯联结西部戎狄攻入镐京,迫使周室东迁洛阳开始。自此,魔闸被打开,西北胡患在此后整个春秋战国秦的五百余年历史上,一直严重威胁着华夏文明的生存。秦赵燕西北三国因此而一直是两条战线作战:对内争霸,对外御胡。这一基本外患,直到秦始皇以蒙恬重兵痛击匈奴,并修筑万里长城,才取得重大的阶段性胜利,使华夏文明获得了稳定的强势生存屏障。显然,蒙恬长期经营北边而最终大驱匈奴,对于华夏文明的稳定发展具有极其深远的历史意义。可以肯定地说,若不是蒙恬大军夺取阴山南北的大战胜与万里长城的矗立,其后接踵而来的“楚汉”大乱时期,匈奴族群必将大举南下,华夏文明的生存将陷入无可预料的危境,其后有没有汉王朝有没有汉人,实在都是未知之数。蒙恬作为一代名将,文明屏障之功不可没也!
蒙恬自有其弱点,不若王翦王贲父子那般厚韧坚刚,未能扛鼎救难,诚为憾事也。然则,仅此而已,蒙恬依然不失为华夏文明之功臣。但是,蒙恬的功勋节操在后世的评判却是矛盾而混乱的,甚至可说是离奇的。西汉初中期的国家主流评价,对于蒙恬尚是高度肯定的,紧随汉武帝之后的盐铁会议对蒙恬的评价可谓典型。但是,《盐铁论》之前成书的《史记》作者司马迁,却对蒙恬提出了不可思议的指责。《史记·蒙恬列传》之后的“太史公曰”,对蒙恬的说法是其最长的评论之一,也是最离奇的评论之一,其全文为:
太史公曰:吾适北边,自直道归,行观蒙恬所为秦筑长城亭障,堑山堙谷。通直道,固轻百姓力矣!夫秦之初灭诸侯,天下之心未定,痍伤者未瘳;而恬为名将,不以此时强谏,振百姓之急,养老存孤,务修众庶之和;而阿意兴功,此其兄弟遇诛,不亦宜乎?何乃罪地脉哉!
司马迁的评论有四层意思:其一,凡蒙恬所筑北边工程,都是挥霍民力(轻百姓力)的不当作为工程;其二,秦灭诸侯之后,蒙恬该做的事是强谏始皇帝实行与民休息,而蒙恬没有做该做的事;其三,蒙恬做的事相反,奉承上意而大兴一己之功(阿意兴功);其四,所以,蒙恬兄弟被杀实在是该当的。最后,司马迁还意犹未尽地感喟了一句,死当其宜,蒙恬如何能怪罪地脉哉!
顺便言及,司马迁所记述的“地脉”之论,很不合简单的事实逻辑。战国与帝国时代,阴阳家学说相当盛行,地脉说作为理论,当然是存在的。我们要说的是这件事的乖谬矛盾处。显然,始皇帝君臣决断修长城,若信地脉之说,则必召堪舆家踏勘,若万里长城果然切断地脉,则必然会改道,最终以保持地脉完整为要。此等情形下,长城是否切断地脉以及如何应对等等,蒙恬作为主持工程的统帅,比任何人都早早地清楚了,何能等到死时才猛然想起?若始皇帝君臣不信地脉之说,则根本不会召堪舆家踏勘。此等情形下,天下便不会有长城断地脉之说出现,蒙恬则更不会空穴来风。毕竟,华夏民族的强势生存传统中自古便有“兴亡大事不问卜”的理念,武王伐纣而姜太公踩碎占卜龟甲,乃典型例证也。始皇帝君臣锐意创制,若事事堪舆问卜,大约也就一事无成了。蒙恬作为最与始皇帝同心的重臣之一,无论哪一种情形,都会清楚地知道该不该有长城切断地脉一说,都不会在临死之时突兀地冒出一种想法,觉得自己切断了地脉所以该死。更有一则,阴阳学说流传至今,秦之后的阴阳家却没有一人提出长城断地脉以及断在何处之说,可见,即或就阴阳家理论本身而言,此说也是子虚乌有。太史公所以记载此事,完全可能是六国贵族因人成罪而编造的流言,传之西汉太史公轻信并大发感慨。此说乖谬过甚,不足凭也。
尝读《蒙恬列传》,每每对太史公如此评判史实大觉不可思议。作为历史家,亲临踏勘直道长城之千古工程,竟能毫不思其文明屏障之伟大功效,偏偏一言以蔽之而斥责其“固轻百姓力矣!”其目光之浅,胸襟之狭,令人咋舌。尤令人不可思议者,最终竟能评判蒙恬之死“遇诛不亦宜乎”,无异于说蒙恬该杀。
其用词冰冷离奇,使人毛骨悚然。
不能说司马迁是十足的儒家。然则,司马迁对蒙恬的评论却确实是十足的春秋笔法:维护一家之私道,无视天下之兴亡。当历史需要一个民族为创建并保卫伟大的文明而做出一定牺牲时,司马迁看到的,不是这种牺牲对民族文明的强势生存意义,而是仅仅站在哀怜牺牲的角度,轻飘飘挥洒自己的慈悲,冷冰冰颠倒文明的功罪。虽然,没有必要指责司马迁之论有拥戴秦二世杀戮之嫌疑。但是,司马迁这种心无民族生存大义而仅仅关注残酷牺牲的史论,却实在给中国人的历史观留下了阴暗的种子。这种苍白的仁慈,绝不等同于以承认壮烈牺牲为基础的人道主义情怀。设若我们果真如司马迁之仁慈史论,将一切必要的牺牲都看做挥霍民力,都看做阿意兴功,而终止一切族群自强的追求,猝遇强敌整个民族安能不陷入灭顶之灾?在后来的中国历史上,尤其在近现代百余年的历史上,我们这个民族卖国汉奸辈出,其规模之大令世界瞠目,而其说辞则无不是体恤生命减少牺牲等等共荣论。此等人永远看不见,或有意看不见强敌破国时种族灭绝式的杀戮与无辜牺牲,而只愿意看见自己的民族在自强自立中所付出的正当牺牲,专一地以否定这种正当牺牲为能事,专一地以斥责这种正当牺牲的决策者为能事。此等人的最终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