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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这样说,他年纪比你还轻呢。”
“不,当今圣上,三岁登基,八十岁的老臣也得三跪九叩头,贵贱是不分年龄的。”
“好了。只希望你和他在心里不生嫌隙吧。”玉旨雄一说到这里叹了口气说,“我这侄子很任性,有时候连我也得让他三分。我哥哥一生致力于教育事业,只生了他这么一个孩子。我也无儿无女,用你们满洲古话讲,这就叫‘兼桃’吧。‘兼桃’你明白吧?”
“卑职明白,就是两股守一个的意思。”
“对。所以从小就娇惯了些。我哥哥辞世以后,因为有些事我总觉得对不起他,我……”说到这里,玉旨雄一忽然止住了话头,他蹙着双眉,摆了摆手说,“算了,不谈这些了。我们办正事吧。”
葛明礼正抻着脖子听得人神,他极想知道玉旨雄一干过什么对不起他哥哥的事,可是刚提个头却不往下说了,使他一时之间没反过劲来,竟没有马上回答玉旨雄一的话。
“怎么?没听见吗?”玉旨雄—一翻眼睛说,“把犯人带上来吧。”
葛明礼明白过来了。忙站起来答应了一声“是”,立即跑过去推开屋门,大声喊:“带犯人!”
一直侍立在门旁的两个日本宪兵,立即从屁股后边把“王八盖子式”的手枪拽了出来。这动作被从写字台后边走出来的玉旨雄一看见了。他对他们摆了摆手,又说了句什么,两个宪兵一同喊了声“哈依”,抢收回去了。
玉旨雄一在屋里又踱起步来。
葛明礼忙从门旁走回来,躬着身子低声问道:“你老人家要不要稍微休息一下,养养神,隔壁是卑职的寝室,那里备有糖果点心……”
玉旨雄—一挥手说:“不必了。”
这时走廊里响起脚镣子的响声,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近……
罗世诚出现在门前。后面紧跟着秦得利。他右手端着手枪,左手拿着一个黑皮本子。
一天一夜之间,罗世诚完全变了样。原来红润润的脸膛上布满了伤痕和血污,伤痕深处还在往外渗血;一双极有神采的眼睛变得呆滞发直,白眼珠上布满了血丝;衣服被撕打得七零八落,血迹掺着泥土使白衬衣变得黑、条紫一块;那挺直的大个子变得好像低了一头,伤疼和无力使他佝偻着腰身,他用一双戴着手铐的手拽着一根绳子,绳子系在脚镣于上。这副头号加重的脚镣子,使他步履异常艰难,一步一步往前挪动着,挪到门里不远,就站住了。
这时秦得利抢前一步,对着玉旨雄—一哈腰,直着嗓子喊道:“报告,凶犯罗世诚带到!”
玉旨雄一那张铁青脸绷得紧紧的。他对秦得利一挥手说:“把抢收起来!”
秦得利应了一声“是”,忙把手枪别在便服裤腰带上。然后又走到玉旨雄一面前,双手高举起黑皮本子说道:“这是审讯记录,请阁下过目。”
玉旨雄—一手接过本子,一手指着罗世诚对秦得利说:“谁让你们这样虐待一个青年学生?王道精神哪果去了?还不快把他的刑具除下来!”
秦得利一愣神。葛明礼忙应了一声“是”,又对秦得利一挥手说:“发什么呆!跑步去取钥匙,快!”
秦得利这才应声转身跑出门外。
玉旨雄一回身坐在圈椅上,翻看黑皮本子的审讯记录。记录本上几乎是一片空白,在罗世诚名字下面只记了几句问话,没有任何回答。玉旨雄—一皱眉,举起本子要摔,但忽然又停住了。他把本子轻轻放在写字台上,又往旁边一推,抬起头来看着罗世诚。
罗世诚正直勾勾地盯着他看。满脸的伤痕和血污掩盖了他的脸色,使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秦得利跑进来了,他手持钥匙,迅速地打开了罗世诚的手铐脚镣。
玉旨雄一转过头对葛明礼说道:“还不快请罗世诚同学坐下。”
葛明礼一边答应是,一边转过头对秦得利命令道:“给他搬把椅子!”
玉旨雄一不满地瞪了葛明礼一眼,葛明礼没看见。
秦得利忙跑过去搬起一把靠背椅子,放在罗世诚身后。
玉旨雄—一瞪眼睛说:“怎么?连声请坐都不会说吗?”
秦得利又忙对罗世诚一哈腰说:“请坐,请坐。”
罗世诚没有看他,慢慢地坐下了。他的动作吃力而迟缓。
玉旨雄一又对葛明礼说:“罗世诚同学是坐在你的办公室里,应该是你的客人。你怎么对待客人这样冷淡呢?连如何招待客人都不知道吗?”
葛明礼张了张嘴,不知所措地看着玉旨雄一。
玉旨雄一对他严厉地一挥手,说了两个字:“看茶!”
葛明礼一哆嗦,忙又回头对秦得利喊道:“快,倒茶!”
秦得利应声去拿暖壶。
玉旨雄一忽然一拍桌子吼道:“站住!”
秦得利也一激灵站住了。他和葛明礼都惊惧地看着玉旨雄一。
玉旨雄一一指葛明礼斥责道:“我说的话你不懂吗?你是主人,主人应该亲自动手招待客人!”
葛明礼的大白脸刷一下变红了,他声音不高地应了一声“是”,回身去倒水。他的手有些颤抖,水倒得里一半外一半。他双手捧着茶杯向那被他整夜拷打的犯人走去。他做梦也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让他堂堂的警正去给一个犯人献茶。他可以给比他地位高的人下一百次跪,却不能给比他地位低的人鞠一个躬。今天当着他手下的人让他蒙受这样屈辱,真比把他按在地下揍一顿还难受。但是再大的屈辱他也得忍受,这是圣旨一样的命令啊!他哆哆嗦嗦地走到罗世诚面前,那里没有桌子,手捧的茶杯放不下。
秦得利深知他这科长哥哥的体性,就像所有精明的奴才都熟知自己主人的脾气一样,他感受到他的屈辱,他紧跟在他的身旁,他想接过茶杯,但又不敢伸手。
这时,葛明礼对他微微偏了一下脑袋,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恶狠狠的脏话:“X 你八辈祖宗的,看老子好瞧哇!还不快把茶几子搬过来!”
这声音压得极低,低到只有秦得利能听见,也只有他能听懂,他忙跑到沙发前,把铺着雪白暗花台布的茶几搬过来,放到罗世诚面前。
葛明礼忙把茶杯放到上面,他放得很急,就像捧的是个才出锅的热馒头。他刚放好,从背后又传来王月雄一的声音:“葛先生,你不会说话了吗?”
葛明礼心又往下一沉,忙颤着声音说:“罗,罗同学,请用茶。”说完他忙转过身来要走。
玉旨雄一又一指他说:“你隔壁寝室里不是有糖果点心吗?那是招待客人很好的东西呀,请拿出来吧。”
“是,卑职就去拿。”葛明礼说完转身就往外走,慌乱中一下绊在那堆脚镣子上,恍嘟一声把他绊了个狗抢屎,大盖帽子从他头上滚下来,他一把抓在手里,连滚带爬地冲出门去。
秦得利一见葛明礼如此狼狈,忙要跟出去,玉旨雄—一挥手止住了他。
玉旨雄一从座位上走下来,他围着罗世诚转了一圈,一边看一边摇着头说:“太不像话了,简直是遍体鳞伤啊!”他转过头来对秦得利说:“我不是告诉你们不准对罗世诚同学用刑,你们为什么不听我的吩咐?”
秦得利根本没听过这样的“吩咐”,但他还是躬着腰一连说了几声“是”。
玉旨雄一接着说道:“青年学生是我们满洲帝国的中坚国民,美好的王道乐土需要他们去开拓,当他们被坏人引诱误人歧途的时候,我们就要向他们伸出双手,像援救落水的羔羊一样,把他们捞上来置于枉席之上,施之以仁爱,授之以美食,这才能使他们迷途知返,觉今是而昨非。像你们这样乱用酷刑,非打即骂,怎能使人口服心服呢,士可杀而不可辱啊!”
秦得利听不太懂,但他仍然躬身称是。
玉旨雄一又转对罗世诚微微一笑说:“罗世诚同学,你对我的话有什么看法?”
罗世诚一直在用凝滞的眼睛盯着玉旨雄一,他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如果不是他眼睛还在睁着,真会以为他睡过去了。
玉旨雄一也盯着罗世诚看,他想看出他胸中的隐秘,借以找到打开他心灵的钥匙,但他看了一会儿什么也看不出。他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这时葛明礼端着两个大盘子走进来,一个盘子装着发亮光的奶油蛋糕,一个盘子装着秋林公司的高级酒糖。葛明礼本人在这一出一进之中也完全变了样,他衣冠整齐,笑容可掬。他利用短暂的时间进行了自我调整,在痛苦之中弄明白一个道理:他现在所干的事都是奉玉旨雄一之命干的,所以就等于是给玉旨雄一干,这还有什么屈辱可言呢?玉旨雄一就如当今的君主,君叫臣死臣必得死,何况端茶送水抠盘底呢。一想明白这个道理,他的脸皮立刻增厚了,市侩哲学在这里发挥了妙用,使痛苦变成了愉快,屈辱变成了光荣。他想今后也要用此法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