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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荣斌看了这句话,脸色骤然变了,然后他似乎陷入某种往事中挣扎。他揉揉太阳穴,对邵驹说:“我过两天让人把东西送过去。”
我在纸上写:我要姐姐的日记本。
周荣斌诧异地看向我。
“那是能证明她活过的东西。”我写道,“希望周先生成全。”
“不是我不给,那个日记我已烧给她了。”周荣斌有些尴尬,低声说,“我们都觉得,那么私人的记录,以阿敏的性子应该不会愿意被外人看到。”
我睁大眼睛,死死地盯着他,瞬间握紧拳头。
邵驹微一沉吟,随即说:“那就算了,其他东西请周先生尽快送来。”
周荣斌点点头,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拿起笔,飞快地在纸上写:我姐姐的遗书,听说写在日记最后一页?
周荣斌低头默认。
“她是出事当天写的吗?”我在纸上问他。
“不是,出事三天前。”周荣斌哑声说,“小妹,我很愧疚,这件事我也不想的,对不起,我不知道她心里原来那么悲观……”
我没让他说完就拿起餐桌上的水杯,把一整杯水泼到他脸上,然后抓起自己的包飞快站起,离开这个男人的视线范围。
我没法不愤怒,他怎么能当面扯谎如此顺溜?出事三天前,姐姐当班,她要做的工作很多,包括带实习生,参与会诊,还要劝病人抓紧动手术。她根本没时间回家,怎么可能在家里的日记本上记下自己想去死的话语?
那本日记是伪造的。
八、是谋杀
“那本日记是伪造的。”邵驹也说,“也许连伪造都称不上,它只是被有心人宣称曾经存在过而已。看来车祸确实是人为的。”
他兴致勃勃地抢过我的笔,在我的笔记本上画上歪歪斜斜的箭头,说:“通常要让一辆车达到翻车爆炸,最简单的做法,是在刹车上动手脚。可死者是从市区开上高速才出事的,在此之前,她起码连续驾驶了两个小时以上。”
我不太明白他的问题所指,皱起眉头。
“你不明白为什么刹车不能过早失灵?”邵驹叹了口气说,“原因很简单,比起在市区,高速上翻车更容易致人死亡。”
我有些明白了。
“还有爆炸。事实上,现在很少有车子翻车后会爆炸,又不是拍美国大片,哪来那么多火爆场面?那么油箱的问题就显得很突出。”邵驹在纸上飞快地画了一个四方形,指着说,“这是现在多数车子的油箱设计,通常是塑料材质,出厂前都经过了冲击和高温测试。它安装的位置在后排座椅下,就算把车厢撞扁也不会爆炸,我观察了残骸,车子会爆炸,只有两种可能。”
他注视着我的眼睛,顿了顿说:“第一,车内本身携带有易燃易爆品;第二,有人对油箱动了手脚。”
我拿过他的笔,在纸上写:刹车和油箱都有问题?
“可以这么说。”邵驹点头,“章小姐,动手的人一定很熟悉汽车,不然不会拿捏得如此精准,他是不动手则已,一动手就要人命。看来,你姐真是挺招人恨的,她干什么了?”
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她干什么了?她只是进入拥挤的婚姻,她想要维护身为妻子的尊严,她天真到愚蠢,可她罪不至死。
我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快速的心跳,保持面容平静,然后我提笔写:周荣斌是汽车改装爱好者。
邵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后点头说:“我明白了,我会顺着这条线查下去,证据足够翻案之后,我会托警队的老战友,让警方介入调查。但是章小姐,我还是循例问一句,你真的想好了吗?”
我蓦地抬眼,他目光沉静,但不乏温和怜悯。
我不知道这种怜悯从何而来,我想也许是因为周荣斌也不一定,从那天他的表现上看,他对当日的行为也许懊恼忏悔了。他将姐姐的遗物收得整齐干净,交到我手上时,可以看出都被慎重对待过。
可物是人非,这一场旋涡,早已将我们每个人拖入其中,不死不休。
我郑重地写:我想好了。
邵驹叹了口气说:“如你所愿。”
几天后,他的调查结果出来了:在我姐姐出车祸前,沈秀娥曾密切接触过周荣斌所在的改装车俱乐部教练,并以入股那个人组建的改车网为由,给那个人的账户打入巨额金钱。其目的不言而喻,但周荣斌在得知一切的情况下,仍然在权衡各方面利弊后选择了沉默,甚至伪造出所谓的自杀日记,帮忙掩盖了这起谋杀案的真相。
九、真相
后来的一个傍晚,下着雨,我做自己的晚饭,菜肴有鱼有虾,我甚至开了一瓶波尔多红酒,酒液注入晶莹剔透的玻璃杯,猩红若血液。
电视上播着本地新闻,女主播缺乏感情地念,警方今日拘捕一名周姓男子连同他的现任太太,警方怀疑他们参与制造一起车祸,谋害该男子的前妻。
我冷漠地听着,举杯向墙上的雏菊油画致敬,然后抬头看向窗外,雨水潺潺,这是一个注定好眠的夜晚。
门铃突然响了,我放下酒杯,走过去开了门,快递员头顶着雨雾站在我门口。
“章小姐,有你的包裹,请签收。”
我接过去签了名,但我从未订购任何东西,住到这里以后,也与昔日的社交关系网一刀两断,谁会认识我呢?
我用裁纸刀拆开包裹,里面是一个包装严实的牛皮纸袋,打开了,是一沓厚厚的复印资料。
我抽出来一看,顿时觉得全身血液像被人抽空了似的浑身冰凉。
过了好久,我才找回自己的意识。我深呼吸了几下,抖着手拿起电话机,这是房东附赠的,我住进来半年多,今天才第一次使用。
邵驹很快接了电话,他的声音温和中带着期待:“章小姐吗?”
“你想干什么?或者,你想要多少?”我久未说话,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嘶哑难听。
邵驹沉默了一会儿,反问:“你以为我在勒索?”
“不然呢?”我语速很慢地问,“你连我做整形手术的记录都弄来了,费这么大工夫,难道只是贵公司的附赠服务?”
邵驹叹了口气说:“你误会了,我不过是想要你亲口告诉我真相而已。”
“真相?”我笑了,缓缓地说,“真相就是,有人死于非命,有人该付出代价。”
“谁死于非命?死者名为章敏,可你活得好好的。”邵驹步步紧逼道,“那死的是谁?你在替谁报仇雪恨?”
我张开嘴,却发现自己一点儿声音都发不出来,那是一种静默的哀痛,是我终生想起来都会痛不欲生的过往。
“那是你妹妹对吗?替你死去的,是你那个不会说话,但喜欢雏菊,会画油画的妹妹,对吗?”
是的。我的妹妹,我沉默的、爱我的妹妹,她替我死去了,没了,消失了。
窗外雨声淅沥,似乎永远没有下完的时候,从我们出生,到我们死去,一直有雨。
“以你的聪明,该猜到了绝大部分事实。没错,我才是章敏,死去的,是不会说话的章蕙。”我凝视着墙壁的油画上大朵灿烂的雏菊,哑声说,“出事那天晚上,她开了我那辆车,她不知道那辆车被沈秀娥的人动过,如果不是她,死的就是我。”
“为什么她连夜开车上高速?”
“因为她收到一条有心人传给我的信息,说周荣斌带了沈秀娥去附近的海边度假。我当时情绪很不好,没带电话,一个人躲起来。她找不到我,以为我愤然跑去抓奸,她生怕我贸然过去会吃亏,所以才想赶去帮我。”
“你们感情很深。”
“是的。”我嗓音干涩,木然地回答,“我们不是一般的姐妹情谊,我们俩,就像一株植物上分别张开的两个枝丫,她是我退一步的状态,我是她进一步的模样。她经常说,我就如另一个她,另一个会说话、能自由出入社会、能流畅与人交流的她。类似的感觉我也有,她是另一个我,另一个沉默的、向内生长的我。”
“所以她的死,好比你的一部分也死了。”邵驹停顿了一会儿才问,“事发后,为什么尸检上的牙齿记录显示是你的?”
“我把自己的医疗卡给她,我曾经是医生,行这种方便不难。”
“所以你索性将错就错,可为什么这么做?你以章敏的身份报复周荣斌他们不是更方便吗?”
我看着手里的红酒杯,晃了晃,然后用低低的声音说:“你不懂,邵驹,对我来说,章敏已经死了,她该死,有资格活下来的,是章蕙。”
邵驹叹了口气,似乎有些无奈,轻声说:“所以你从一开始就利用我。”
“我别无选择。”我说,“不是辩解,而是事实如此。我需要一个经验老到的私家侦探,靠我一个人对付不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