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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率军夺下黎阳,生擒元务本的官军主帅,就是你?”杨夫子看着慢慢向自己走来的弟子,低声询问。
“正是弟子。弟子来得迟,让恩师受苦了!”李旭擦了把脸,加快脚步,抽刀割断杨夫子身上的绳索。
“你是张秀,仲坚的表兄?”杨夫子活动了下发麻的手臂,把头转向张秀。
“学生张季直,拜见夫子!多年不见,不知道夫子一向可好?”跟在李旭身边的张秀赶紧躬身施礼。从旭子开始让他记录吴俨等人的名字的那一刻开始,他就知道今天的事情要糟。表弟是个重情谊的人,但两军阵前跟对手讲情谊,无论从哪种角度看都是找死。
“好,好,你们都长大了!”杨夫子捋了捋稀疏的胡须,慨然长叹。他方才自报家门为弘农杨家,就是为了避免师徒在这个时候相认。但门下弟子执着地做了,身份为俘虏的他自然没有办法阻拦。此刻看着两个成长起来的门生,心里既是欣慰,又是难过,一时间辛甘驳杂,竟分不清到底是什么滋味。
“恩师当年教导,弟子从未敢忘!”李旭和张秀再次施礼,道谢。
“是啊,你们是我教出来的弟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杨夫子微笑着摇头。看到弟子胜过自己,做老师的应该高兴才对。可目前这种情况,的确让人高兴不起来。长叹了一声,他继续问道:“你千里奔袭,麾下所剩士卒应该不多吧?”
“弟子带着一万骑兵从易水出发,星夜兼程,到达黎阳时,麾下弟兄不足五千!”李旭不知道杨夫子为什么把心思都放在战事上,想了想,非常认真地回答。
“五千骑兵,破元务本三万老弱,此战堪称经典了。随后你收编了元务本麾下溃兵,带着他们一同守卫黎阳,也算胆大!”杨夫子微笑着评论,仿佛探讨已经结束的战事,比自身安危重要得多。
“是元务本死前献策,让我们将俘虏的溃卒打散,编入麾下,共同守卫黎阳!”李旭点了点头,如实回答。
“元务本是个蠢材,这条计策却也不蠢!”杨夫子笑着点评,“然后呢,谁指点你塞住黎阳四门,并将城墙分隔为数段的?”
“是弟兄在辽阳城外时,看到高句丽人用的守城办法!”
“这条计策有效,但过于不思进取了。辽阳城内高句丽士兵数量不及大隋十一,自然不得不用这种缩头战术。而你麾下既然有五千能战之卒,又是骑兵,何必将黎阳四门都塞起来。这样做看似安全,却等于向对方宣布你没有取胜的信心。我这边将士人数虽众,真正能战者也不过数千,双方真正实力旗鼓相当,你未必没出城一战之力!留下一门死守,其他三门都可以作为反击通道,速出速回,一击便走。如是,我这边纵使人多,又怎敢全力攻城?”杨夫子计算着敌我双方的力量对比,用平素上课一般的语调分析道。“而你摆出一幅死守不出的架势,李密自然放心大胆的进攻,若不是援军来得及时,恐怕此刻你我师徒两个地位早已对调!”
“恩师教训得极是!”李旭听得额头冷汗直冒,老老实实地承认自己的做法欠周全。在敌军被击败的刹那,他还为自己的运筹部署而深感自豪。此刻听了杨夫子一番话,才发现自己用兵之术,距离入室登堂还相差甚远。如果不是李密疏忽大意,不是慕容罗凑巧杀来。黎阳战局,的确还很难料。
“闻夫子一语,如同拨云见日!”张秀亦在旁边大声附和。表弟的这番举动,非常符合传说中的礼贤下士之标准。而杨夫子的确是个大贤,如果把他说降了,纳入雄武营中,今后大伙打仗肯定更有把握。
“你们已经做得很好,我不过是事后谈兵,看得明白罢了!”杨夫子谦虚地笑了笑,回答。想了想,大约觉得关于黎阳攻防战的话题已经说完,又追问了一句:“你亲自带人追杀我军,可是为了防止我军事后反扑?”
“正是,今晚城外来的其实不是援兵,是我丢在路上那些弟兄!”李旭点点头,不敢在恩师面前撒谎。
“你可以放心了,黎阳既然被你守住。我军大势已去,李密和韩世萼都是聪明人,不会再领兵前来冒险!”杨夫子背起双手,把头转向远方。夜色漆黑如墨,不知道从何时升起的乌云遮住了所有星光。路已经走到了尽头,有弟子如此,他这一生也可以说了无遗憾。
“谢恩师指点!”李旭和张秀互相看了看,满脸迷惑。杨夫子过于反常的表现让二人十分忐忑,心中好多话都被憋住了,不知道从何说起。
“动手吧,速度快一点。别让我被人折辱后再死!”杨夫子笑了笑,自己给出了答案。
第四章 取舍 (八 下)
这个弟子很出色,虽然他的家世贫寒。但他好学、沉稳、遇事能保持冷静。唯一缺点是太过淳厚了,这种性格放在民间,是最好不过。放在官场上,却是一个致命的缺陷。杨夫子背对着李旭,静静地等着最后那一次疼痛到来。痛过之后,师徒二人就都完美了。自己无悔无撼地走完了人生最后一段,旭子也就此补足了他性格上的缺点。
这是杨夫子想出的最好解决办法。大丈夫要懂得取舍,舍弃一个没用的糟老头,换来一生赫赫功业,同时把受师门牵连的隐患消灭在无形,这才是智者所为。
期待中的那一刀却没有劈下来。
李旭缓缓上前,轻轻抓住了杨夫子的胳膊。就像多年前,他求夫子替自己取字一样,诚心诚意地求恳:“恩师!”耳畔传来的声音不大,但很清晰,“既然杨玄感大势已去,夫子何必为他殉葬。我现在是雄武营主将,夫子只要降了,我应该能保得你安全!”
“你对当今圣上,了解多少?”杨夫子没有回头,背对着李旭问道。
“当今圣上,在弟子眼里,当今圣上是个,是个很重情义的好人!”李旭楞了一下,喃喃地回答。杨广的形象,这些年来在他心中一直发生着变化。当年在易县感受到官府逼迫时,旭子觉得杨广是个昏君,残暴不仁。在辽河畔接受检阅,并被当众授予校尉之职时,旭子觉得杨广是个志向高远的帝王,只是做事过于冲动,有时不太讲道理。后来见到杨广为麦老将军落泪,旭子又觉得他有情有义,是个重感情,守诺言的好汉子。接着被赐予免罪金牌,杨广的形象变得更加仁慈而英明。但在随后千里奔袭黎阳途中,放眼数千里无人收获的庄稼让旭子在体味到皇恩浩荡的同时,深深感受到了不可收敛的天威给民间所带来的灾难。
在老师的面前,他不敢昧起良心替杨广歌功颂德。但也不愿再把杨广当作一个昏君。所以,只好选择了杨广身上最具人性的一面来回答老师的提问。
“没错,他对服从自己的人重情重义,但对得罪自己的人向来是赶尽杀绝。仲坚,官场上的事情,你还是经历得太少!”杨夫子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我在多年前就和他有过交往,对他的性子一清二楚。况且杨玄感是我的少主,其父对我有恩,我不能负之!”
“可杨玄感分明不重用恩师,并且此刻他大势已去!”李旭艰难地想着说辞。他本来就不是个口舌十分伶俐之人,情急之前,劝降的话说得更是干干巴巴。
“夫子能为他出山,已经是报答了故主。他举止失措,分明不是个可辅佐之人。所以夫子弃之而去,也无人能说夫子做得不对!”张秀的口才远好于李旭,笑着在一边帮腔。
“既然老夫出山辅佐他,无论什么样的结果都要承担,没什么弃不弃的。你们动作快一点,别让老夫失去了勇气!”杨夫子摆摆手,打断了张秀的劝告。
天不算太热,但李旭额头上汗珠滚滚,他拖着疲惫的身躯冲出城来,主要目的就是为了给恩师找条生路,又怎肯拔刀相害?想了又想,把心一横,低声道:“夫子若不愿意降,可以隐居山林。只要您不回杨玄感那里,咱们师徒就不会再于阵前相见。”
“隐居山林,你要放我?”杨夫子的身体猛然哆嗦了一下,转过身来,惊问。曾经在大隋军中滚打多年的他深知两军阵前私放敌将是什么罪名,门下弟子肯为自己冒这个风险,既让他感动,又觉得失望。
“弟子有一面免死金牌,应该没事!”李旭咽了口吐沫,苦笑着回应。“至于他”他指指张秀,“他是我的亲兵校尉,主将的话,他不得不从!”
“你真的要放我走?”杨夫子仿佛从来不认识旭子般,再度上下打量自己的弟子,目光中充满迷惑。
“嗯!”李旭坚定地点点头。从亲兵手里拉过一匹空鞍的战马,把刚才绑缚杨夫子的坐骑也拉过来,一并交到老人手上。
“你啊,真叫为师失望!”杨夫子突然生气了,怒火灼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