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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振离开京城,远赴边关、沙场之前,特地与她辞行。他走之后,他的同窗、好友的长辈偶尔会主动前来,说有更好的门第请她过去教导闺秀诗书礼仪,银钱自然也更多。她不需想也知道,这是崔振请他们帮忙的缘故。
正当家境有所改善的时候,境遇发生逆转,她与月宸就此陷入生涯的泥沼。
她始终不知道,自己与月宸因何成了崔夫人的眼中钉。
崔夫人打着崔家的名号出面,让她再不能教书贴补家用,一步一步沉沦,直到了要和月宸一起为人洗衣浆裳的情形。
已是艰辛之至,可崔夫人还是不肯罢手,与子女时常上门找茬生事。
她想争这一口气——别人越是不要她活,她越要活下去,怎奈身子骨却撑不住了,终是到了贫病交加的地步。
月宸轻易不落泪,在她卧病在床的日子,仍是言笑晏晏,百般宽慰她。
崔家阻止大夫上门诊治的时候,月宸的神色在一夕间变得坚韧、冷漠。她说,娘,我去崔府一趟。
她预感不好,想要阻拦,却是有心无力。
那一日,月宸回到家里的时候,带回了诊脉的大夫。
晚间,月宸捧着煎好的汤药到了她床前,眼泪簌簌掉落,继而跪倒在床榻板上,哽咽着说,“娘,女儿不孝,这一切都怪我。”
仔细询问之后,她才知道,女儿与崔家的四公子两情相悦,而崔夫人无意成全,且蓄意整治她们母女二人。
正因为是过来人,她才明白,少男少女的情意一旦滋生,便如燎原的火势一般,是无可控制的。她更明白,女儿在这期间,必定有过数度挣扎、苦痛,可还是无法放下那个少年。
若能放下,便不会陷入艰难境地。
她并没苛责,只是和声询问过往种种。
月宸如实说了,以她与崔振相互一见倾心开始,到她伪造婚书断了姻缘路结束。
那一刻,她的女儿满脸的泪痕,泪水如断线的珍珠一般滚落,可语气却是如常平静:“娘,我会尽力忘记他,但也不能嫁与别人了。”
那该是怎样的心境?不外乎应了那一句哀莫大于心死。
为此,她握住女儿的手,说没关系,没关系,往后我们相依为命。
她不怪女儿,又怎能责怪?寻常人,包括她也是一样,做梦都想不到崔夫人和膝下儿女竟能是那般不堪的品行。
那期间的苦楚、难堪,让人一回想起便迅速逃避。不想记起崔家人丑陋的嘴脸,更不想细数母女二人所承受过的屈辱。
幸好,天无绝人之路,崔夫人和膝下儿女先后离开京城,偶尔回来,也只是逗留一段时日。
她们终于可以在京城的街巷、人海中隐藏起来,再不需面对崔家那些人。
时常觉得日子漫长难熬,可是偶一回首,惊觉已是几年光阴自指尖流逝。
自她重病那一场之后,家里当家的人便是月宸了。月宸和身边仅剩的两个丫鬟没日没夜地做过一年绣活,卖到绣铺里,这样攒下了一些银钱。之后,又女扮男装做小本买卖,要多辛苦有多辛苦。可是长久的辛苦并没白费,家里总算是远离了捉襟见肘的窘境。
她不得不承认,女儿要比自己更有韧性,并且颇有点儿经商之道——同样的情形之下,便是她身子骨硬朗,也没办法改变家境。
相较之下,她这做娘的更像是温室里的娇花,而女儿却在风雨之中变成了劲草。
而崔振呢?他在烽火狼烟之中扬名,成了与张放、连琛、萧错齐名的悍将。即便是她再不想听到这个人的哪怕一点点消息,街头百姓还是会时不时地谈论起他。
她每次听到都会心里抽痛,那是因着知晓女儿听到的时候唯有满心酸楚。
放下一个人所需要的力气,要比喜欢的时候多上数十倍。
阔别那么久之后,他终于回到了京城,并且出现在了她和月宸面前。
他与江夏王世子起冲突那一晚,她整日里心神不宁,晚间去了茶馆,原本是想陪女儿一道回家,却没想到,看到了两个男子大打出手。
之后,他站在寒风呼啸的街头,月宸站在茶馆门外。
他们什么都不说,只是在昏暗的光线中长久凝望着对方。
也真不需要说什么,那目光已涵盖了万千心绪,所有的苦、疼、不甘,都在眼中。
唯有从不曾忘记当初情分的人,才会是那样的态度。
从那时起她就知道,女儿与他,怕是要纠缠一世。要么修成正果,要么成为此生的劫。
不能干涉,谁都无法干涉。
那一年开春儿,崔振让她和月宸搬到大兴庄子上的一所宅院暂住。
一段时日之后,他又在城里为她们安排了住处,让她们再次搬迁。
那天,自一早便下起了春雨。
她听得崔振求见,撑着伞到了外院,见他披着斗篷站在雨中,身后有数十名小厮、家丁相随。
她没请他到室内说话——本就是他的宅院,她只是客。问他是为何事前来,他照实说了。
她忽然间受不了了,积压这些年的对于崔家的痛恨、对他和月宸渺茫的前途心生怨恨与无望。
她的承受能力有限,每日里担心崔夫人找上门已是焦虑不堪,又会时不时地在女儿眼里看到不可忽视的痛苦、挣扎。
真受不了了。
她忍着怒气与泪水,问这种时日到何时是个头。
他眼里有着深深的愧疚、歉意,说:“我会尽快让您与月宸安稳下来。”
她心里有气,说道:“我们本来很安稳,眼下却在京城里过上了漂泊的日子,真是可笑。”
他敛目垂眸,“我知道,是我之过。”
“的确是你之过。”她始终不明白,一段情缘而已,怎么就让她的女儿尴尬狼狈到了这个地步。是谁之过?自然是他。若是不能善待,当初何必结缘?她为女儿委屈、动怒,“这日子可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之前的旧账还无法清算,便又添了新债。我们的确是卑微,没资格为自己讨还公道,可是你呢?你连让我们维持原有的那点儿平静的余地都不肯给。”
“您可以。”他说,“可以讨还公道。我听凭您处置,不论何时、何地。我真的清楚,一切过错因我而起。”
她那一刻在气头上,把他的言语想偏了,以为他是在替母亲、手足说话,把崔家人对她们母女的羞辱、刁难都揽到了身上,不由怒道:“听凭我处置?今日我若是当着你的随从的面儿掌掴你,你也受着么?”
“是。”
她冷笑连连,“我怎么敢?与其找你出气,不如尽快等到结果——我已是半截入土的人了,月宸也不小了,当真是经不起这般的折腾。我们不搬家了,就在这儿等着,是福是祸,尽快来个痛快的就是。”语毕,她转身。
“师母!”他语气里终于有了真实的焦虑的情绪。
她不由得脚步一顿,回眸望去。
他在这时候后退一步,撩袍跪倒在地,“师母,我让您和月宸居无定所,往昔更是饱受苦楚,您可以拿我出气,但是不能不顾自己的安危。不值得。这是最后一次,往后再无这种情形。”
她身形僵住,是因为留意到了他的随从面上都流露出了惊诧、心焦,却都因为畏惧他而强忍着没发出惊呼声。
随后,她轻声问他:“最晚何时动身?”
“明早之前离开这里便可。”他说。
“那么,”她在这片刻间,想到了女儿曾长时间跪在崔家垂花门外的事情,不由狠了狠心,“你就在这儿跪上半日再说!”
他竟恭声称是。
她转身去了就近的花厅,硬着心肠看着他跪在斜风细雨中。
不是她心狠,她是要让女儿尽早下决心——这个男人,还要不要,给自己给他一个明确的态度。
看到他吃苦,女儿自然清楚是否心疼。若是无所谓,那就离开京城,就此与他成为末路;若是心疼不已,便不会还处在挣扎的心境之中。
她又怎么不清楚,崔振如今的进退维艰,正是因为女儿的左右为难而起。得不到意中人明确的态度,有些事他不要说给谁一个交待,根本就是无从谈起。
那一天,在她记忆中,太过漫长。
到底,月宸撑不住了,自内宅到了外院,找到她面前,轻描淡写地说这样也不是个法子,眼里却分明已煎熬出了血丝。
她索性把话挑明:“我又何尝不心疼他,可是,你若一直这样举棋不定,在他而言,怕是比日日跪在我面前还要难受。”
月宸沉默片刻,轻轻点头,“我知道,我会尽早给您与他一个说法。”
她笑,又叹息。能给什么说法呢?不到一定地步,月宸不能嫁他。但是,月宸便是再过几十年,也不会后悔与他的相遇结缘。
只能是这样,两个人同在京城,知道彼此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