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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地处大陆之东,大洋之西,但自南宋经元、明以降数百年间,世界商业均以中国为中心,这是中国经商海外的舟师、舵工、船商、水手等讨海小民穷年累月所造成,天朝之荣耀乃是由下而上形成的国人认识。自北宋海外商贸不断,南宋国力多靠海上商贸经营财富,船自泉州港出发经久习惯,定罗盘方向,乃以泉州为准作子午线,航行之海域,子午线之东谓之“东洋”,子午线之西谓之“西洋”。天朝数百年之世界中心地位并非中国自炫而得,实是历史之产物,得来正当,行得自然!中国自清代以后衰落,中心地位既已让出,而后世子孙以今度古,遂盲从西夷之说将祖先之成就与辉煌亦一概磨灭。然东门庆这个时代的华人却还没有丧失这份自豪。所以东门庆一听要冒认倭人心中不禁感到荒谬乃至耻辱。
却听赵谦和哀叹道:“我大明乃天朝上国,我们这些天朝子民,走到海外去也都是身价倍增。若不是出于无奈,谁会回到家乡反而自贬身份说自己是倭人啊?但要不这么说,一旦罪名查实,自己死了不要紧,还得连累亲人!”
东门庆毕竟是受过几年儒学教育的,听了这话不禁有些黯然,心想:“按他们这样说来,东南沿海百姓自称倭人倒是给官府的恶政逼的!古人说:‘苛政猛于虎!’按他们的说法,却是苛政逼他们假冒外国人了。”他深知本朝律令中通番罪名极重,而且这项罪名又有些不分青红皂白,几乎只要是出海的就有嫌疑,除了由于朝廷特许的情况以外,和外国人做生意都会被打上“通番奸民”的烙印。眼下朝廷禁海正严,洪迪珍、东门庆这些商人竟然还敢犯禁海出海做生意,若是按律办事,这些人个个都得杀头!
因此,东门庆听到这里后渐生警觉,他虽然知道出海经商不是“正人君子”们“应该”干愿意干的事情,也知道出一次海做做生意要冒一定的政治风险,但从父兄那里听来的事情,终究没有身临其境来得深刻,这时心道:“那条律法以前也听哥哥提到,但从来没当他一回事,但我们这个朝廷,办事向来时紧时松,松的时候什么也不打紧,但要是紧起来,嘿嘿,我的事情扬出去让朝廷知道,全家都可能会被杀!”
从此他在海上便自称王庆,不敢轻易透露真姓名——这时他已不仅是为了躲避东门霸的追杀,同时也是为了避免自己的家人受到牵连。东门庆心中对东门家感情极为复杂,这个家族虽然有着与他反目的东门霸,但毕竟也还有着关心他的母亲和哥哥,甚至就是对东门霸本人东门庆也是爱恨交加。泉州一霸虽然凶狠,但从小就对东门庆十分疼爱,这一点东门庆自幼便感受殊深,如果东门霸不是杀了戴巧儿,东门庆简直可以不计较他对自己的无情!
船走到第七天上,佐藤秀吉忽然变得烦躁起来。东门庆问起缘故,佐藤秀吉指着一群海鸟叹道:“我们这次怕是出来得不是时候!”
东门庆有些不明白:“不是时候?”
“看这天象……难道……”一个声音在东门庆背后响起,东门庆回头一看,却是梁方。
佐藤秀吉说道:“不错,天象有变,天象有变……这场暴风雨,恐怕来头不小!”
梁方一听脸色就变了,喃喃道:“这……这怎么会!出海时明明看着天色不错的。”他口里虽然这样抱怨,其实他心里也知道“天有不测风云”这个道理。暴风雨乃是海上男儿的死敌,出海虽然赚头大,但海滨的人都知道出海者赚的运气钱甚至生死钱。长年的经验累积成的航海术可以让船长们确定航道,避开漩涡、礁石,但突发的天气异象如暴风、海啸却非人力所能控制。就算有积年的老水手领航也不可能保证航海之路绝对安全。
这天傍晚,东门庆忽然发现佐藤秀吉在偷偷准备一些东西,他忽然现身喝问:“你在做什么!”吓得佐藤秀吉赶紧把东西藏了起来,东门庆道:“你偷东西么?”
佐藤秀吉忙说:“没!没有!”
“没有?那你拿出来我看看!”
佐藤秀吉无奈,只好将藏在货物夹缝中的东西取了出来,却是三个可以绑在腰间的袋子,—一袋干粮、一袋食水和一袋包括火石在内的杂物。
东门庆检查了一遍之后笑道:“你果然没偷东西,不过这三袋东西,送给我吧。”
佐藤秀吉一听叫了起来道:“不行!”
东门庆指着自己的一担货物道:“这担东西到了日本至少值二百两,我就用这担东西和你换。”
佐藤秀吉咬牙道:“不行!船要是出事,这满舱的货物都成了废物!我不要。”
东门庆笑了笑道:“你不要也不行。”
佐藤秀吉怒道:“这些东西船上又不是没有,你不会自己弄么?”
东门庆摇头道:“我就是不会弄这些东西。反正你会弄,再弄一套不就行了?”
佐藤秀吉握紧了拳头,叫道:“你一个读书人,一点廉耻都没有!”
“这只是分工合作、互通有无而已,和廉耻又有什么关系?”东门庆含笑道:“我有钱,你没钱,我不会做这种玩意儿,你却会。你没钱的时候,我答应帮你娶老婆,现在我要这么点破烂玩意也不行?”
佐藤秀吉叫道:“什么破烂玩意!这是救命玩意!”
东门庆笑道:“行了行了,我看你就别嘟哝了,有空朝我嘶吼,还不如赶紧再做一个。”
这时船上是中国人为尊,在整体力量的压迫下佐藤秀吉根本不可能和东门庆斗,不得已只好低头,却还是不忿地道:“你……你太欺负人了!”
东门庆拍拍他的肩膀,就像老师教学生般道:“眼光放长远些,心胸放宽广些,老牵挂这种鸡毛蒜皮的事情,会让器量变得狭小的。”
这两句话说得佐藤秀吉两眼冒火,差点吐出血来,东门庆却早就笑吟吟地出去了。
预感到有暴风雨的人并没有将自己的忧虑宣扬出去,但船上大部分人都是有出海经验的,没多久满船的人便都预感到事情不对。只是船已开到这里,左右都没有可以靠岸避风的地方,若是勉强扭转航向,万一偏离了航道,驶向茫茫大海,那可比遇到暴风雨更加可怕。
到了这个时候,整个船队的人也唯有求神拜佛一途了。可惜,上天也许根本就没有听到他们的祈祷,那场可怕的暴风雨还是如期而至,而且威力比火长预料的更加惊人!
东门庆生长在东南沿海,体验过台风的威力,但在陆上体验到的台风焉能与海上的暴风雨相比?这场暴风雨爆发之前的半日,附近海域的海鸟早已逃得一干二净,接着空气也变得十分沉闷压抑,在东门庆眼中看来,整个世界似乎都凝固了,甚至连船也感觉不到走动。
本船舶主早已下令收帆,作好了各种迎接的准备。然而当风浪夹带着苍天之威力轰然来到时,东门庆还是被颠簸摇晃得极为狼狈!他原本想躲在船舱里,却被总管要求出来帮忙!东门庆犹豫了一下,终于挺起了胸膛走出舱门帮忙拉绳索,偶尔一个海浪泼来,溅得他全身都湿了!
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水手们才显现出他们的勇气来!舶主站在甲板上指挥若定,总管亲到船尾看舵,阿班们嬉笑咒骂,直视风浪如无物。风刮来他们就当是挠痒,浪泼来他们就当是洗澡。他们不怕死么?不,他们怕的。可是这个时候怕又有什么用处?当恐惧无用的时候,勇敢者便会选择忘记恐惧。所以出海的男儿都是忘记了生死的男儿!他们的勇气就体现在面对随时吞噬他们的海浪时仍然站得定,站得直!
“哈哈……”
佐藤秀吉看见东门庆由于船身倾斜而栽倒在甲板上,忍不住出声耻笑,他终于发现东门庆也有狼狈的时候,也有不如自己的地方!不过他笑过一声后见东门庆对自己怒目而视就转过头去。
赵谦和就在旁边,可他也不来扶东门庆,东门庆暗暗咬牙,心中叫道:“东门庆!东门庆!这里不是东门家的台阶了!这里不是泉州府衙的后花园了!在这里跌倒要自己爬起来!”他挣扎着,在滑溜的甲板中手足并用,终于抓到一个可以着手的地方,勉强爬了起来。
风浪越来越大,水手们的吼叫声音也越来越响,他们不但在吼叫,甚至是在怒骂!似乎要用这叫骂声与风声雨声相抵抗!骂到后来,这怒骂声又变得像是在唱,但就算是唱也绝不是依依呀呀的艳曲淫词,而是睥睨天地的怒歌!
喏!那暴风雨不就是这怒歌的伴奏么?
太阳沉下海面之后,暴风雨不但没有止息,反而有越来越强的趋势。
本船的火长勉强挣扎到舶主身边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