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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他们前面不远,一个七八岁的小丫头坐在树底下,脚边放着筐子和两根长长的竹棍。她手里正拿着一张纸念念有辞地读着什么。
陈彭年好奇心起,跳下了马,悄声走到小丫头身后,仔细一看,却是一份标了注音的故事。
“小姑娘,这纸你能看懂?”陈彭年问道。
小女孩儿抬头看见一个很斯文的年轻人问她话,旁边还站着本县的县令,便笑眯眯地点头道:“嗯,我和张雷哥学的注音,今日是头一次借到全篇的文章呢。”
“能给本官看看吗?”
“那你要小心,这讲义是我同旁人借的,说好了不能弄脏弄皱的。”小女孩儿又仔细盯了陈彭年几眼,心里判断这似乎不是一个莽撞人,才小心地将那纸递了出去,还叮嘱道:“手不要碰到字哦,轻轻捏着边儿就行。”
“这纸上讲什么啊?”陈彭年笑着问小姑娘。
“讲蚕姑娘的一生啊,什么时候孵化,什么时候蜕皮,要喂什么,茧山怎么扎都有。”小姑娘毫不犹豫地说,“我都快背下来了。”
陈彭年仔细看手里的纸,这篇文章用了比评话还直白的语言,用拟人的手法写了蚕姑娘的一生。只开头那短短的一句“春天天气暖洋洋,蚕卵里钻出蚕姑娘。”就显得富有童趣,后文同样的句式重复也非常有《诗经》中叠章复沓的美感。
小女孩在旁边轻声地背着上边的句子,细嫩的童音配上童趣的句子,在这仲春时节里,有一种让人心软的舒适。
“果然合适给贫民子弟启蒙,”陈彭年将纸还给眼巴巴看着他的小姑娘,有些遗憾地对吕蒙正说:“可惜有质无文,不是正经文章。”
小女孩儿对陈彭年的话只听懂了一点,却也知道“不正经”不是什么好词。她偷偷瞪了刚才还觉得挺斯文的男子一眼,背起自己的筐,离开了树底,将官道上的落叶、牲畜粪便捡到筐里。她的心底还略带不屑地想:什么官嘛,连养蚕都不懂,还说什么不是正经文章,这都不是正经文章,那什么才是?
“阿瑛这一年也同我学了些写诗作文的法子,很有灵性的。”吕蒙正笑笑,“这种文字给乡村孩童读起来是最好的,有趣、有用。”
“那小姑娘在做什么?”陈彭年不大在意农事,却挺好奇这么个看起来也干干净净的小姑娘捡牲畜粪便做什么。
“如今在六安,这人畜粪便可是宝贝,农家宁愿贴点草纸钱也是要收的。”吕蒙正笑道:“城里城外的公厕被那几个大户整的比普通人家卧室都干净。”
“ 圣功兄,你这比喻夸张的有点恶心了。”陈彭年连连摇头。
“喏,这城门外就有一个公厕,你要不要试试?”吕蒙正也笑。
“还是算了吧。”陈彭年告饶道:“那腌臜味儿隔十里都闻着了。”
两人说说笑笑很快就到了城门底下,一丈多高的城墙不是一年前的夯土墙,而是泛着一股子青光的整块大石。
“这便是传说中的水泥了?”陈彭年问。
“是啊,去年夏天大雨冲毁了城墙,摊派徭役,阿瑛便出了这叫‘水泥’的方子,如今不光是城墙,便是普通人家里也是用水泥抹墙面、打地坪的。出些窑火钱,烧上几担水泥粉,这已经是大半年来六安成亲的建婚房的必须要有的支出了。”吕蒙正笑着引了陈彭年向城里走。
“城里很热闹啊,商人可真不少。”
“买纸的和买粉丝的,”吕蒙正随口答道:“我去年随口赞了一句金齑银丝琥珀汤可算给那小子给记住了,如今这六安银丝已经是块招牌了,去年夏天收麦之后,种豌豆绿豆的人家都过半了。”
“那纸就是京里一张能卖三五文的崔氏竹纸喽?”陈彭年问。
“京中物价我不清楚,六安这边质量最好的是供阿瑛印讲义的讲义纸,不卖的,偶尔有多出来一张能卖到十文上去。其次是普通竹纸,一刀百文,划算下来,一张纸一文线吧;质量最次但卖的最好的是草纸,一刀也就十来文,用纸来换粪也是一门好生意。”
两人走到县衙,陈彭年一路风尘仆仆得沐浴更衣,吕蒙正则吩咐家人订了一桌接风宴。席间推杯换盏自不必提,那煎炒炝灼的菜色不仅摆盘鲜亮,味道也美得陈彭年找不到北。
“六安这菜色也是一绝了,之前就零星听几个纸商说过,今日才尝到,真也足慰平生了。”陈彭年赞道。
“丫头,二楼地字间结帐。”正和吕蒙正夸赞美食的陈彭年听隔壁有人吆喝。
“就来。”一个清脆的声音应了,不一会儿就听隔壁响起脆脆地童音:“客人点了四碟果品共十五文,蟹生五只共一百五十文,新法猪肉鲊一品五十文,烧兔头一盘五十五文,瓜齑一盅十文,琥珀汤一瓯二十文。一共四碟四碗一品汤,小店送甜蒸饼一方,稻米饭每客一份,共计三百文整,承惠。”伴随着清脆童音的还有“噼哩啪啦”的清脆声响。
“店家这姑娘可真不错,嘴皮子也利索,帐上也理的清楚,是个管家的好手。”陈彭年赞道。
“嗯,如今六安城里八九岁的孩子,只要懂点事的,差不多都有这水平了。”吕蒙正轻描淡写地得意道。
“说得好像你教化有功似的。”陈彭年早从皇帝和太子那里知道崔瑛的功劳,此时大大方方地鄙视了一回吕蒙正。
两人同科中的进士,这一年又因崔瑛所提的注音之事多有笔墨往来,如今已经有些熟不拘礼的味道了。
“崔小友在哪里授课?带我去看看。”陈彭年心满意足地用完餐,才问道。
“天都擦黑了,你当是你家牛油大蜡烧整夜的?先跟我去瞧瞧阿瑛吧,你不是有事要问他吗?”吕蒙正没好气地说。
崔瑛的住处还是在皇帝赏赐的宅子里,临街的铺面如今已经上了板子,只是旁边的角门还有动静。
“阿雷,开一下门。”吕蒙正熟门熟路地叫门道。
“县尊来了,快请进,先生正读书呢。”张雷打开门仰着脸笑道。
“你还在记帐呢?”吕蒙正弯着腰对张雷说。
“嗯,我帮先生把借讲义的帐拢一拢,看有哪些是需要重新再印一版的。先生说我这一年字练得挺规矩了,过些天教我刻蜡纸呢。”张雷微微摇了摇脑袋,“其他人写得都不如我。”
“对对对,阿雷字写得最棒了,阿瑛也最喜欢咱们阿雷了是不是?”
“我去拢帐去,先生在书房里。”张雷听出吕蒙正语气中的调侃,有点不好意思地躲到铺子里去了。
“义父你来了?永年兄……陈世叔好。”崔瑛听到院子里的动静迎出来,向两人施礼道。
“义父?”陈彭年瞧了瞧吕蒙正道:“不是一直说是平辈相交的嘛,怎么就成义父子了?”
“小侄身如漂萍,自来六安一直受义父的照顾,这不就赖上义父了嘛。”崔瑛打着哈哈说道。
实际上这层关系只是崔瑛一时口快,与吕蒙正聊天打趣的时候,一时顺口按现代的语言习惯叫了一声“县尊大人”。但在这个时代,“大人”还仅用来称呼父母,即使是父母官,百姓也只称呼官职,冲着官员叫爹这么没节操的事情,要到清代中晚期才会出现。所以在吕蒙正看来,就是他对崔瑛特别好,崔瑛感念在心,真情流露,管他叫“爹”了。吕蒙正的儿子那时候还不会说话,崔瑛这声拖长了尾音的“大人”真是叫得他通体舒泰。转身就张罗着摆酒席,收义子了。
崔瑛不能跟吕蒙正说他在现代时的语言习惯,吕蒙正又对他是真好,这个时代义父子关系还挺得人看重的,毕竟当今皇帝就是太祖皇帝的义子兼内侄,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还能顺当当继承皇位。所以也就假戏作了真,干脆认了吕蒙正作义父。
等正式确立了义父子关系,崔瑛的生活品质那是提升了好几等。义母将他四季衣裳张罗妥了,吕蒙正日日紧盯他学习经义,隔三差五的听他讲生活中事,传授他为人处事之道。这都让数十年没有人教导关心的崔瑛感念至深,对吕家夫妻也真像儿子一样孝顺。
“你那是什么运气?”陈彭年有些羡慕有点嫉妒地说:“守着寒窑苦读能娶到知书达礼的妻子,知个小县城又白捡个好儿子,啧啧。”
“行了行了,收起你那副嘴脸,有事赶紧问,明天一早,阿瑛还得去竹山村里指点春耕呢。”
第12章 一年(下)
陈彭年本身是语言学家,他与崔瑛要讨论的无非是标准音应该是什么罢了。编纂组里有人崇古,要完全按《说文解字》来注音;有人尚北,要按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