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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镗朝地上吐了一口:“严阁老八十大寿的时候,‘一柱擎起大明天’那句诗不知是谁做的,不是阁下你的大作吧?凭你,也有脸指责我是严党!”
那个官被他这一顶,顶得涨红了脸,憋在那里。
另一个官站出来了,对着叶镗:“严嵩老贼六十七十八十的生日我李某都从来没有给他贺过一次。凭我,有脸骂你这奸党吧!”
“打死他!为忠良报仇!”右边许多官吼了起来。
那个官一掌掴在叶镗的脸上,把他的纱帽打飞出去好远。立刻便有无数的人涌了上来将叶镗按倒在地,一顿乱打!
又一群官涌向了万寀,揪住了他,乱撕乱打!
人群分成了几拨,又有好些官员按倒了一些严党的官员在地上拳脚相加!
高拱默默地站在那里,紧盯着左边严党中一些没动的官员。
那些官员在高拱威严的目光下都缩到了墙边,站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
尽管久居京师繁华之地,位极人臣,几十年严嵩有几个习惯一直没改,一是在府邸的院子里种有菜圃,夏秋两季自己偶尔还亲自到菜圃边浇浇水上上肥,而且自己的餐桌上都只吃府邸菜圃里的蔬菜;二是偌大一座相府养着好些鸡鸭,他每天晚上到清晨都要听到府里的公鸡啼晓。
也许正如古人所言,大祸大福皆有天兆。严府里的鸡从四更时分,自一只雄鸡发出了头一声长啼,接着府邸四处许多公鸡都跟着啼叫起来,此后便一直未停,天已大亮,仍此起彼伏,好像知道喜欢它们的主人明日便听不到它们的叫声了。
听着四处的鸡啼声,两个严府的管事在前面斜着身子恭领着,两个内阁的书办在后面两侧斜跟着,徐阶从石面路中走到了严嵩的书房门外台阶前不禁停了脚步。
——书房门开着,一大盆炭火前,严嵩坐在躺椅上,膝盖上盖着一块狐皮毯子,凑近身侧的灯火,握着一卷书在那里看着。
领路的一个严府管事:“徐阁老请进吧。”
徐阶:“懂不懂规矩?先去通报。”
那管事:“严阁老已经知道您老来了……”
徐阶脸一沉:“通报!”
那管事这才慌忙登上台阶,在门边大声禀道:“阁老,徐阁老到了!”
严嵩放下了手里的书:“扶我起来。”
那管事走了进去,去扶严嵩。
“不用起了,阁老快坐着。”徐阶已经快步走了进来,在他身边轻轻扶住了他的手臂,接着在他身边的椅子上坐下,望着还站在那里的管事,“晓风这么寒,为什么开着门?出去,把门关上。”
“是。”那管事出去把门关上了。
徐阶转过头来,发现严嵩两眼茫茫正望着他。
“阁老应该都知道了吧?”徐阶两眼低垂着问道。
“都知道了。”严嵩仍然望着他答道。
徐阶从袖中掏出一本奏疏:“这是都察院御史邹应龙参东楼他们的奏疏,皇上叫我带来请阁老看一看。”
严嵩接过了那本奏疏,依然望着徐阶:“徐阁老看过了吗?”
徐阶:“也是刚才看到的。”
严嵩眼中露出一点含笑的光:“你看了我就不看了。”说到这里他突然将那只老手向徐阶伸了过去。
徐阶开始还愣了一下,见严嵩一直望着自己,又见那只长满了老人斑的手一直伸在那里,便将自己的手也伸了过去。
严嵩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背:“一切都拜托阁老了。”
八十多的人这一握居然还如此有力,徐阶的手被他紧紧地握着,心里蓦地冒出一股恶心,面容却满是同情:“东楼他们有些事做的是太过了。二十年的宰相,阁老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皇上不会忘记,我们也不会忘记。”
严嵩把手慢慢抽了回去:“徐阁老这句话让严某欣慰,更让严某愧疚呀。二十多年在我手里倒下去的人是太多了……做我的副手,能熬到我倒下,徐阁老你是个难得的厚道人哪。”
徐阶眼睑低垂。
严嵩:“我是怎么处置?是去诏狱,还是由徐阁老押送我出京?”
徐阶:“应该都不至于。皇上叫我来,是让我请阁老进宫的。”
严嵩耳朵本就背,这时一半是没有听清,一半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皇上还愿意见我?”
徐阶提高了声音:“是。皇上昨夜还一直惦记着阁老呢。”
严嵩眼睛里似要闪出泪花,却生生地忍住了,语气依然十分平静:“约了时辰吗?”
徐阶:“皇上说了,阁老什么时候去都可以。”
严嵩:“那就请徐阁老稍等等。”
徐阶望着他。
严嵩:“皇上喜欢吃六心居的酱菜。每季新出的酱菜老臣都要给皇上送去一坛。今儿正月十六,应该天一亮六心居就会把春季的酱菜送来。今年看样子是不敢来了。”
徐阶蓦地想起了什么,起身走到门边,开了一扇门:“来人!”
一个书办立刻从院子里趋到门边:“回阁老,小人在。”
徐阶:“到府门外看看,六心居送酱菜的人来了没有。如果没来,立刻去传我的话,催他们把新腌的酱菜即刻送进来。”
“是。”那书办答着奔了出去。
严嵩嘴唇动了动,看着徐阶似乎想说什么,但又什么都没说。
大约半个时辰,二十坛酱菜都被抬到了书房门外,占了好大一片院落。
六心居当家的老板是个中年人,被领到这里,却不敢进去,跪在院子里大声说道:“小民拜见阁老。今年小铺腌制的各式酱菜一共二十坛,奉阁老之命,都送来了。”
正如严嵩所料,昨夜提刑司镇抚司围了严世蕃几个人的府邸,不到天明已传遍了京城,如果徐阶不派人传话,这老板今天打死了也不会再送酱菜来。因徐阶传唤,此时不得不来。这时遥遥望见书房里既坐着严嵩也坐着徐阶,他口称阁老自然不错,而平时应该说的“敬献阁老”这时改成了“奉阁老之命都送来了”,这个阁老自然指的就是徐阶了,更加没错。亏他这时竟能琢磨出这几句难说的话,总算说得滴水不漏。说完,他便低头跪在那里,再也不动。
这几句话严嵩也听到了,坐在那里茫茫地向门外的院子望去:“是赵老板吗?进来吧。”
从这里可以看到,那个赵姓老板依然跪在那里,一动不动。
严嵩望向了徐阶:“他怕见我了。徐阁老,烦你叫他进来吧。”
徐阶只好望向门外:“严阁老叫你,你没有听到吗?”
“是。”那赵老板这才应了一声,万般不情愿地爬了起来,走到了门边,再不肯进来,就在那里又跪下了。
“赵老板。”严嵩又叫了他一声。
“在。”那赵老板这个在字答得有如蚊蝇,头却依然低在那里。
徐阶:“阁老叫你,抬头回话!”
“是。”那赵老板不得不抬头了,却只望向徐阶,不看严嵩。
严嵩依然唠叨着:“二十多年了,难为你每年几次给我送酱菜。记得你多次说过,想请我为你的店面题块匾。今天我就给你写。”
那赵老板立刻伏下头去,慌忙答道:“小民一间小店,做的都是平常百姓的生意,怎敢烦劳官家题匾。万万不敢。阁老若无别事,小民就此拜别。”说着磕下头去。
严嵩笑了,笑出了眼泪,转望向徐阶:“徐阁老你都看见了。平时,多少人千金求老夫一字而不可得。现在,老夫的字白送人,都没人敢要了。回去吧,今后老夫也不会再烦你送酱菜了。好好做生意,皇上也喜欢吃你们的酱菜呢。”
那老板连忙磕了最后一个头,爬了起来,低头躬身退了出去。
“来人。”严嵩这一声竟然叫得中气十足。
他的一个管事进来了,望着他满脸黯然。
严嵩:“挑一坛八宝酱菜,我要敬献皇上。”
今日嘉靖的蒲团前多了一张从里面透出红来的印度细叶紫檀小方桌,桌子上摆着三副碗筷:那碗是汝瓷官窑的极品,是为开片粉青瓷,薄得像纸,乍看一片青色,细看从青里又透出淡淡的粉红。据说这粉青瓷在汝瓷官窑里也只出过一窑,是天赐的神品,之后,汝窑虽也出过红青蓝青却再也没有出过粉青。碗里的三把勺也是定窑的变窑极品,外釉通体素白,从里面却透出淡淡的晕黄。这时三把勺搁在三只碗里,宛如三片椭圆的月亮浮在粉青的水中!那箸平常些,是象牙镶银的箸,箸尖上的包银擦得锃白闪亮,箸身的象牙从里面透出闪亮的黄来,主要是为了拿起来称手,又能防毒。
嘉靖依然坐在蒲团上,严嵩依然坐在东面上首,徐阶还是坐在西面下首,一如平时三人的座次。
嘉靖的目光带着复杂的眼神终于望向了严嵩。严嵩微低着头,徐阶是一直就低着头,二人都知道,这位主上要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