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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葛亮一愣,这名字捏造的成分太大,他瞧着年轻人白嫩如水的脸颊,越发地生疑了。
“黄先生,诸葛先生,帮帮忙!”正在修水车的农人呼喊道。
黄三应了一声,他微微犹豫须臾,弯腰脱去鞋子,挽起袖子,利索地跳下水渠,回头时,诸葛亮也踩入了水中。
两人帮着农人将有些摇晃的水车摁住了,黄三在几个部位敲了敲,一面吩咐农人们取凿成榫卯的水车零件,一面自己去掰卡在水车轴里边的一截刮板,他掰得满面通红,到底是力气太小,没掰动。
诸葛亮粲然一笑:“我来吧。”他转过黄三身边,两手探进了里轴,臂上猛地一使劲,生生把刮板抠了出来。
黄三怔怔地看着诸葛亮,他咬着唇笑了一下,那边农人已取来了榫卯零件,大家又给水车换骨架。这么忙活了两个时辰,水车“嘎嘎”地转动起来,一溜溜水提升入引槽,欢呼雀跃地吐入田坎边的渠道里,粼粼波光盘桓飞舞,仿佛满捧的金子洒在水面。
水渠里的农人欢呼道:“通了通了!”
黄三抹去脸上额头的汗珠子和水珠子:“唉,总算通了!”
有农人捧来一壶酒:“诸葛先生,黄先生,刚酿的酒,尝一口吧。”
酒水斟在海大的陶碗里,诸葛亮不推辞,乡间民风淳朴,哪家新酿了酒,新蒸了麦饭,都会分给四邻品尝。他道了一声谢,却见那黄三也捧起一碗酒,犹豫着没送至口边,他体谅地说:“这酒后劲大,浅尝辄止,他们不会怪你。”
黄三一抹脸:“小看我!”他举起海碗,诚挚地说,“有缘识君,干了!”他扬起脖子,咕咚咚灌渠似的倒入口中。
诸葛亮莞尔一笑,年轻人的逞强让他觉得有趣,他适意地饮完一碗酒,抬头间,那黄三喝急了,一口酒喷出来,呛得不住捶胸。
农人们一阵善意的哄笑,黄三一面喘着气,一面拍着胸脯:“真是有后劲,骨头也散了。”他舔舔嘴皮,“这酒味道真好,怎么酿呢,我学一学,回去酿给我爹尝尝!”
诸葛亮轻轻笑了一声:“你帮他们修好水轱辘,他们把酿酒的法子送给你,这也算礼尚往来。”
酒意在黄三的脸上如鲜花绽放,他兴奋地说:“修水轱辘不算什么,我还有更好的法子,能让水轱辘跑得更快!”
诸葛亮由衷地说:“适才那机械草图已极精巧,竟还有更精巧的么,如蒙不弃,但请赐教一二。”
黄三笑得双睑弯成了月亮:“赐教就罢了,我画草图送你就是。”他歪了歪脑袋,“你现在要吗?”
诸葛亮被好学的兴奋占满了,真诚地邀请到:“在下草庐不远,若蒙不弃,请至寒舍一叙。”
黄三抚掌:“我求之不得!”他似觉得自己过于显露,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诸葛亮满心都在想那张精巧机械的草图,压根儿没注意到黄三的异样变化。
两人离开水渠,走了不到半个时辰,便踏上虹桥。
黄三摇了摇头:“被你说中了,后劲真大。”他回头看着诸葛亮,红扑扑的脸上是赧然的笑,“诸葛兄,在下酒量太浅,见笑了。”
诸葛亮摇摇头,他关切地说:“还能走么?”
黄三挥挥手:“前面带路,我还走得动。”
诸葛亮推开了门,草庐里安静得像封锁多年的一段心结,他四处望了望,喊道:“大姐,二姐,均儿,安叔!”
没人回应他,微微的风在院子里打旋,吹起一片落叶。
他嘀咕道:“都不在家……”忽然间,他想起二姐在他临出门前吩咐的那句话,一家人许是去了冯安家。
他哑然失笑,只得领了黄三去书房就座,黄三还没醒过酒劲来,半晌没说话,只用微昏的目光打量这间屋子。四角都摞起了高高的书,虽繁多,却整齐干净,壁上垂着一片长竹简,上书一行八分书:“所为善者不亏心”,字很漂亮,纵逸洒脱,又敛着厚实的力量。
诸葛亮递了一杯温水给黄三,他感激地一笑,饮下这一杯温水,慢慢地,酒劲在体内稀释散开。虽然还有些晕乎,却不至于头沉如石。
“你的字?”黄三指着壁上的竹简。
“是。”
黄三赞美道:“好一笔字!”他歪着头寻思,“不亏心,怎样不亏心呢?”
诸葛亮平静地微笑道:“处暗室,居明堂,唯一心耳。行周道,旅正途,唯一志耳。有所不为而不为,有所为而为之。”
黄三品味着诸葛亮的话:“那真难呢!”
“是很难,可也不难。”
黄三低着头轻声地一笑:“难在中道而废,不难在一以贯之。”
诸葛亮一震,那两句话像两声敲门声,叩开了他的胸襟,他凝着黄三绯红的脸,心神不禁一荡。
黄三徐徐地看向面前书案上的书,一册册整齐地叠上去,像是一座坚实的堡垒。一册书摊开了,他扫了两行,正看见“十过:一曰,行小忠,则大忠之贼也”,奇道:“你在读《韩非子》?”
诸葛亮望向那册摊开的书:“观其大概罢了。”他心里油然好奇起来,这个年轻人匆匆过目,便看出他所读之书,这让他对黄三的好感渐渐深厚了。
黄三心底跳出两片晶莹的浪花儿,越来越觉得这个年轻男子不简单,他和寻常文士很不一样,到底哪里不一样呢,他却说不出来。
黄三放下水杯,仍然用目光在这间书房里搜寻蛛丝马迹,仿佛想从那一册书、一支笔中寻觅主人的气息,他举起手,想把那册书取来阅一阅,手肘子也不知碰到了什么,只觉一件物什一歪,落在了脚边。
“啊呀,对不住!”黄三慌忙捡起来,却原来是一个布偶娃娃,像是被血污过,被泥浸过,面上斑斑点点,恍惚有绣工,却看不出绣着什么。他隐隐觉得这布偶藏着什么特别的故事,也许有凄怆的别离,惨淡的悲痛,乃至被深埋在土里却永远不会忘记的死亡记忆。
黄三喃喃:“脏了……”
诸葛亮默默地取过来:“不是你弄脏的,”他停了停,竟就这样流畅地说出了口,“是一位朋友相赠。”
黄三小心翼翼地问:“朋友呢?”
诸葛亮咬着往事不松口,可封锁往事的堡垒却被掘开了口子,冷漠的墙正在粉碎,他怆然道:“死了,”他睨见黄三惊讶的表情,“死在徐州……我是徐州人,当年曹操攻伐徐州,我从家乡南下扬州,路上遭遇曹军,这位朋友被曹军骑兵,杀死……”
黄三怔然不能语,他仿佛听见战马嘶鸣,看见成百上千的人扑向死亡的坟穴,他不禁打了个寒战,再看那布偶,只觉深刻的悲痛扑面而来:“可你还留着……”
“留下来,让自己记得,记得他们是怎么死的,记得天下扰攘,黎民之苦,记得自己为什么回不了家乡……”诸葛亮说出来便觉得奇怪,对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竟掏出了心里话,这些话他只对徐庶说过,可那往事的堡垒在这个年轻人面前迅速地坍塌,他像是自己注定将要遇见的那一个人,那一个可以把心里话坦白倾诉的人。
诸葛亮的语气很轻柔,如一泓哀伤的水。黄三终于抓住了诸葛亮的不同,他经历过惨烈的往事,曾在死亡的悬崖边上艰苦求索,他掩埋过同伴的尸骸,看过崩塌如流的死亡,可他把这一切都埋在心底,深深的,如摁下水底的一根针,自己熬着,刺着,痛着,却从不宣诸人前。
这该有多大的坚韧力量才能把痛苦熬成一种沉淀的习惯,这该是一种何等强大的内心。
黄三听得落了泪,忧郁地擦着眼泪:“唉,真让人难过。”
诸葛亮见他失意,笑道:“见笑,本请君入舍叙话,却说起往事。”
黄三摇摇头,他抬头时正碰上诸葛亮微笑的眼睛,他像是害怕被诸葛亮注视,匆匆地别过脸去,为了遮掩内心的忐忑,索性取过案上的那册书,字里行间皆有诸葛亮的批注。他一行行看下去,心潮起起落落,旧的酒意已退潮,新的酒意却卷土袭来。
诸葛亮此时也无话,便也去取案上的书,书离得远,他挪近了身体,两人忽然挨得很近。黄三鬓角的头发丝吹上了诸葛亮的眉梢,一颗心都痒痒的。
黄三一个字也看不下去了,脸红得像成熟的蜜桃,双手只是发颤。诸葛亮的目光从黄三的额头向下游弋,停留在他的耳垂上,两个浅浅的耳洞扎住了他的眼睛。
他恍然大悟,所有的谜团都解开了,他迅速抽身离开,手里展开了书,一忽儿翻过去,一忽儿翻过来。
两人都在看书,其实都没看进去,一个拿着书发呆,一个拿着书翻来覆去。
诸葛亮忽地把书放下:“天近晚了,亮还得去寻家姐,不能留黄贤弟,请见谅。”
黄三“哦”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