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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逊在门口细心地解下鞋子,白净面上有细密的汗珠子,他面向外停了一刹,从走廊上袭来的穿堂风是纤细的手指,将汗珠一颗一颗捡走,他理了理衣冠,从容地走了进去。
孙权正埋着头翻动案上的文书,因逆着光,轮廓像泡在水里,棱角不甚清晰。
“主公!”陆逊行礼道。
孙权抬脸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地把文书交给陆逊。
那是荆州战报,刘备所率八万大军日夜兼程开赴荆州,前锋冯习、张南所部已在巫县大破吴军,一鼓作气占领秭归。后续部队正源源不断地涌来,长江的南北两岸飞扬着蜀军的旌旗,武溪蛮夷也受蜀汉蛊惑,不少渠率正在骚动,准备在南荆州对东吴发动袭击。
“伯言,形势对我东吴不利,刘备大军数战告捷,我东吴士气低落,屡战屡败。”孙权沉重地说,透亮的阳光从他的侧脸飞过去,把那长久湮灭的轮廓显出来,那张脸像蒸熟的发面馍馍,浮肿的五官失了硬度,亦不知是多少日子彻夜不眠,辗转的煎熬把君王的英武之气腌成了沼气。
便是这悄然的一眼,让陆逊又伤切又敬佩,伤切的是敌寇犯境,东吴临难,自家主公宵旰操劳,昼夜不眠,一面顶住巨大的战争压力,一面与诸方势力周旋;敬佩的是为了赚取最后的胜利,不惜忍辱负重,含垢藏拙,这番忍耐力真非常人能比。
陆逊一面在心里转着念头,一面看着战报,俊秀的脸上却漾着平静的水波,他沉稳地说:“主公欲和还是欲战?”
“欲和怎样,欲战怎样?”
“主公若欲和,只需将荆州让出去,刘备不得荆州誓不罢休,荆州一旦得手,他必定退兵!主公若欲战,”陆逊一停,目光炯然,“则忍数日屈辱,骄其兵,老其旅,刘备必败!”
孙权没有立即回答,他轻轻地抚摸着案角,尖锐的糙痛磨损着他蒙蔽的雄心:“孤不会把荆州让出去,为了夺得荆州,数年来苦心孤诣,诸臣毕力,方才将荆州囊括。若一朝舍之,对不起我东吴上下群僚,更对不起……”孙权咬着牙,唇角抽搐着,“那诸般屈辱!”
陆逊被孙权的话勾拔得心中荡开漩涡,他没有立即回应,只是仰起头,神情霎时有些肃穆。
孙权微微挺起身,目光凝定地钩住了陆逊的眼睛:“所以,孤不会和刘备讲和,但若战……伯言何以认为刘备必败?”
陆逊胸有成竹地说:“刘备长途奔袭,虽看似顺流相攻,却因战线过长,粮秣辎重运送困难,从夔门入荆州,道路崎岖,兵行艰难,我们可将山林原隰让与他,退居平地,紧守关隘,刘备不得已处于逼仄圮地,进不可攻,退不可返。他远离本国而力争疆土,本应求速战速决,我们坚守不出,背靠江表,在家门口作战,我们可耗,刘备却耗不得。时间长了,刘备师老军疲,他要么退兵回蜀,要么被我精锐击破。”
孙权多日郁积成泥的心像被大雨浇出一弯清水,他直起身体,黯淡的目光有了神采:“怎样让刘备陷于圮地?”
陆逊振振有词地说:“将欲取之必先予之,欲求大胜,必须先不惜小输,请主公暂忍数日败仗,我们步步退后。刘备求胜心切,必定步步紧逼,待得诱他进入平地,我们切断长江通道,刘备别说是八万大军,便是八十万,也陷入泥潭不得拔出,他成釜中之鳅,捉不捉他,只在主公一句话。”
“好!”孙权激动地一巴掌拍在书案上,他倏地起身走向陆逊,“伯言,孤任你为大都督,持节督战,你可敢担当?”
陆逊沉默了,清亮的眼睛遮着淡淡的浮尘。
孙权像是热油浇了冷水,失望地说:“怎么,伯言不肯?”
陆逊缓缓道:“不是,陆逊为主公重用,是陆逊的荣幸,只是陆逊乃微末之人,少立战功,一朝处于众将之上,恐众将不服。”
东吴武将要么是两朝老臣,要么是公室贵戚,一向矜贵傲慢,若一朝受陆逊部勒,决不甘心居于一个名望轻薄的小将之下,说不定会闹出什么抗令的荒唐事来。孙权想到这些,也觉得陆逊所虑甚有道理,他郑重声色:“孤给你便宜之权,你不要顾忌,有敢抗令者,持便宜行之!”
陆逊得了许诺,也不再推诿,当即整衣拜下:“逊不敢辞难,当为主公效死力!”
孙权扶起他:“有劳伯言慷慨,不知伯言何时能破刘备?”
陆逊细想了一会儿,沉着地说:“半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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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色苍苍,在山野间泛起金色的波澜,一行马队驰骋奔腾,追得满山獐子野兔飞奔不已。成百支利箭破空飞出,扎穿了森凉秋风,拖出一条条刺目的银光。箭镞着落处,听得声声嘶嚎,无数野物倒地而毙,被转黄的长草覆盖住垂死挣扎的身体。
领先一人一身红色的鱼鳞软铠,他眼神奇准,动作奇快,每有野物蹿出,不等他人反应,弓箭已是射出,一路奔驰,射了数不清的獐兔麋鹿之类。他也懒得捡起猎物丢入马后悬挂的皮袋里,只管横冲直撞,留下一路的战利品向后到者炫耀他的武力。
一行人从一片茂密的丛林里横穿而过,高大的针叶林苍青如刚上了色,在阳光下泛出黝暗的微光。策马奔腾,众人兴致高涨,纷纷欢呼着、应和着,挥舞着手中的弓弩,吓得野物更快地闪躲,却也更分明地暴露了它们的行踪。只听见起落的拉弓声弹崩了空气,飕飕的箭镞飞射声震得满树落叶缤纷。待得奔出林子,马蹄后遗弃下数不清的野物,紧跟着打扫战场的随从慌忙捡起猎物,却已是抱不动了,分了两拨,才将林子里的猎物全部搬出。
有侍从点清了猎物数量,策马赶着来禀报:“陛下斩获野獐十五、雉兔二十、麋鹿八。”
曹丕朗然大笑:“好好,今日足以尽兴!”
司马懿赶着马跑过来,落叶在他的头顶像一蓬云,遮着他的眼睛,曹丕指着他笑道:“先生今日擒获野物多少?”
司马懿谦卑地笑道:“臣箭术弱劣,不及陛下神技,怎敢在天子尊前班门弄斧?不过坐观天子威仪,唯叹服而已。”
曹丕笑着摇头:“先生过谦了,吾知先生非不能,乃不为也。”
一片落叶从司马懿的鼻尖飘过,恰好把他瞬间的表情掩住了。
曹丕拉开空弓,嘣嘣地弹着紊乱的空气:“此弓力道十足,孙权所献贡物中,唯此物最好!”
他垂下弓,余音嗡嗡地掠过:“可惜碧眼儿外示投效,内怀贰心。便似此弓,开弓射箭,箭在掌握,俄而箭飞,不可复追。”
司马懿听出曹丕对孙权的深切怀疑:“陛下不信孙权么?”
曹丕反问道:“先生信孙权是久居人下之君么?”
司马懿老实地说:“不信。”
曹丕有意味地一笑:“吾更不信,孙权臣服投效,不过是强寇压境,他担心两面受敌,故而甘心效命。我大魏新遭国丧,边地有风尘之警,无暇南顾,我便虚以应允,由得他和刘备斗法,总之我隔岸观火。”
他玩耍着宝弓,似乎随意地说:“先生以为刘备与孙权这一仗,谁的胜算大?”
司马懿迟疑着:“不好说。”他思量了一会儿,谨慎地说,“襄阳传来战报,刘备屡战屡胜,江东溃败如潮,战线向东推延百里,也许,刘备胜算更大一些。”
曹丕粲然欢笑:“非也,吾欲与先生赌一局,我赌刘备必输!”
司马懿揣着茫然的表情:“臣愚钝,断不明战机,请陛下明示!”
“先生知道诱敌深入么?”曹丕眨眨眼睛,“比如捕猎,张弓以待,静待猎物落入的中,则弹弦怒射,以成擒也!”他说着话,从臂上的皮鞲里抽出一支箭。
远处的草丛中,一只黄獐蹿了出来,大约是感觉到捕猎者的气息,向着半里外的一片树林深处奔去。
曹丕一拍坐骑,追着黄獐的足迹奔去,手臂猛一使力,弓弩激射而出。只听一声刺耳的骨骼粉碎声,那獐子向前一个俯冲,身体撞在一株大树上,冲撞力使它反弹回来,飞入半空中。曹丕已策马奔至,在马上一个俯身,单手一擒,正好抓住獐子的双腿,用力提将起来,来回晃了一晃,却见一支利箭直插獐子咽喉。
他放声大笑道:“此成擒也!”
年轻皇帝的志得意满像朝阳初升,光芒太过绚烂,司马懿觉得自己睁不开眼了,他下意识挡起手,却仍是遮蔽不住。
在这个光彩照人的皇帝面前,司马懿自觉黯淡如月晕。他那颗蓬勃的心温顺地沉睡了,不知什么时候会苏醒,也许永远都将陷入平静的沉酣中。
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做一个温润的忠臣,为大魏的万世永固鞠躬尽瘁。将来列名宗庙与君主同祀,后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