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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重重一放爵,酒液弹跳着蹦出来,掉在他突起青筋的手背上:“所以,朕必要东征,为后世打下一片基业,然后才可图中原、平天下!”
赵云微微挺了身体,他张了张口,声音没有发出来。刘备却看见了他的欲言又止,他了然地说:“子龙是想说,荆州可缓图,当北取关陇,也可为基业,是么?”
他也不等赵云答应,自顾说道:“关陇之地,西北王气所在,秦汉以此得天下,朕岂不知关陇重要?但朕想把夺取关陇留给后人去做,朕在有生之年只能拓基业,给后人的肩上减一分负担。”他突转伤感,手中的酒杯颤抖了,“子龙,朕老了,没有多少时间了,再不抓紧一点,也许,也许就没有机会了。”
赵云“腾”地站起来,眼泪缓缓地垂落了,他颤抖着喊了一声:“陛下!”他双膝一震,只手撑地跪下,“臣虽仍对陛下东征有异议,但臣受陛下厚恩,三十年生死情谊须臾不敢忘怀。陛下若起兵伐吴,臣愿随陛下出征,马革裹尸,死而无憾!”
刘备眼泪滚滚,他拖住赵云的双手:“子龙,有你这句话足够了,足够了……”
他欣慰地笑了笑,举起爵饮了干净:“子龙忠心,朕已了然,此次东征,子龙不必跟随!”
“陛下,让臣去吧!”赵云求告道。
刘备摁着他的肩膀,让他坐下:“朕想请子龙分白毦军一部镇守江州,以为后援,若东征有失,子龙领兵守关保隘,还可保得住益州。”
征伐未起,刘备竟连失败的结果也想到了,赵云心中难过。他不肯轻易放弃,又恳求道:“陛下,臣还是想随陛下东征,白毦军为我季汉精锐之师,怎可分部,镇守关隘可遣他将,臣愿为伐吴前部先锋!”
刘备很慢地摇摇头:“朕要为后人留下你……”
“陛下!”赵云被震得心神俱散,眼泪大滴大滴地抛出来,恭谨也罢,矜持也罢,都被刘备的这句话敲碎了,他呜咽着哭出了声。
刘备从袖子里抽出手绢给他:“别哭,我们好不容易吃顿饭,哭哭啼啼的,坏了胃口。”
赵云瓮声答应,刘备亲自给他拈菜,赵云举箸入碗,对着满碗的佳肴,又哪里能够吃得下。
忽然,亭外的长廊里响起了滚雷般的脚步声,像是草原上奔腾的野马。
刘备望那声音一瞧,开怀笑道:“混账来了!”
脚步声旋风般扫到亭台,一个炸雷似的叫声震得亭柱也晃了一晃:“陛下!”黑熊似的身影匍匐着跪倒,冲撞力量几乎要将那台阶压出一个坑。
刘备哈哈大笑:“张老三,天下无双的大嗓门,快滚上来!”
张飞响亮地答应一声,两步跳上亭台,乍一瞥见赵云,惊喜地道:“子龙也在!”目光扫到赵云脸上的泪痕,他惊异道,“咋了,被陛下骂哭了?”他对刘备甩了个埋怨的眼神,“陛下,子龙恁大一个男人,你还骂他,传出去,常山赵子龙的英雄气概大受挫折,以后还怎么见人 ?'…'”
“我哪里骂他了?”刘备笑着呸了他一口,“滚过来坐好,饿了没有?”
张飞盯了一眼案上的酒菜,咽了一口唾沫:“陛下,君臣有别,臣怎好与陛下共食?”(人)
刘备瞪着眼睛骂道:“不许拘谨,把那些规矩通通丢掉!”他重重地一拍石案,“今日只有兄弟,没有君臣!”
张飞搓着手:“可是你说的,那老张不客气了!”他跳着坐上石墩,将牛皮臂鞲解开胡乱一丢,袖子捋得老高,先饮了一大爵酒,抓起一双箸,三下五除二。只见竹箸飞舞,牙齿嚼动,酒杯子共碗碟子一挥,油星子与菜叶子齐飞,不到半个时辰,一案的酒菜竟吃下去了大半,打着饱嗝仍嚷叫着不够。
刘备搡了他一把:“还是这饕餮嘴脸!”他见赵云进食矜持,笑劝道,“子龙,你还不抓紧点,待会儿全被这饿死鬼吃光了!”
赵云略一笑,也不抢食,只是慢慢咀嚼着,竹箸伸出去不到半个手臂,离得远的菜也不夹。
张飞猛地一丢箸,摸着鼓囊囊的肚子:“饱了!”他享受地伸了个懒腰,仿佛不是吃饱,而是睡了个好觉,望着一案的杯盘狼藉,他不免惋惜地说,“可惜酒不烈,又太少了!”
刘备斥道:“你少酗酒,每每因酒误事,还不知悔改!”
张飞讪讪一笑:“我已戒酒多日了,大哥可别冤枉人,今日想开个荤而已。”他凑近了刘备,涎着脸求道,“听说大哥宫里藏着好酒,赏给兄弟吧。”
刘备飞起箸敲在他脑门上:“没有酒!出征在即,你还要酗酒,一旦沉醉,便鞭笞士卒,惹出祸事怎么办?”
张飞揉着脑门:“哪有如此严重,不就是一坛酒么,小气,不给就不给,谁稀罕!”
“怎不严重!”刘备凛了神情,字字恳切地说,“我可明告你,不许酗酒,士卒亦不可辱,你若敢违犯,我打折你的腿!”
“知道了!”张飞不耐烦地说,低声嘀咕着,“做了皇帝,规矩恁多,话也多。”
“不是话多,是谨慎!”刘备强调着,“你即要返回阆中,与我大军在江州会合,不可疏忽大意,必要事事小心。此去伐吴,兵行千里,战事艰难,稍一不慎,全盘受挫!”
刘备字字严肃,张飞也不敢嬉皮笑脸,只得拱手道:“是!”
刘备微松了一口气,他看着张飞、赵云:“正好你们都在,我且将赏赐赠与你们!”他回头对内侍说,“将准备的赏赐拿来。”
“啥赏赐?”张飞好奇地问。
刘备笑而不答,表情既神秘又揶揄,急得张飞抓耳挠腮,他硬是不说一句话,好不容易等到内侍到来,却是捧来两个狭长盒子。刘备吩咐撤了案上酒菜,将盒子平平放稳。
他旋开两个盒子的旋钮,露出了两把剑,剑鞘上雕饰盘旋长龙,一把为青龙,一把为黄龙,他点着这两把剑,笑融融地说:“章武剑,青龙赠你,黄龙赠子龙。”
张飞喜得眉飞色舞:“早就听说大哥锻了章武剑,头一口就赠给了水,可把我气得三日三夜睡不着,只道大哥偏心。没曾想大哥依旧想着兄弟!”他性子急,将青龙剑握在了手里,只手一拔,泠泠青光逼得视线一弱,冰寒剑气刺得脸上的肌肉猛一跳。
“好剑!”张飞大声赞叹,操起黄龙剑丢给赵云,“拿着,别跟他客气!”
赵云捧了剑一拜:“谢陛下赠剑!”
张飞“当当”弹剑,乜着眼睛笑得合不拢嘴:“我就不谢你了,多少年没送好东西给兄弟了,这次赠宝剑,勉强弥补了。”
“放屁!”刘备捞起果盘里的樱桃掷过去,小果子滑在张飞的脸上。张飞一口嚼了,抽出长剑,就空轻轻一挥,冷光凝得周围的空气一颤,“好强的寒气!”他玩笑地将剑横在肩上,“用这剑抹脖子,剑去脑袋掉!”他越说越带劲,剑刃离喉管更近了一寸,剑光映在脖子上,白得透明的线条仿佛勒得紧紧的铁丝,将头颈掐成了两个部分。
刘备神色突变,抢手便去夺张飞手中的剑,张飞惊得一呆,下意识地挡开手,剑在刘备的手指上一割,一丝血线染得剑刃斑斑红惨。
“大哥!”张飞张皇失措,赵云也吓得跳了起来。
刘备抬起手,右手食指割开了深有半寸的伤口,他摆摆手:“没事,小伤而已!嚷嚷什么!”
有内侍近前,慌忙地给刘备缠了伤口,刘备瞧着那包裹成粽子一样的指头,不甚郁闷地叹道:“区区小伤则大动干戈,想当年倥偬终日,哪一次大战下来没有数个刀口。而今割破了手便惊惶如此,刘玄德真真成了废物!”
“我又做错事了!”张飞愧疚地哭丧了脸。
刘备缓缓放下手:“改了你这毛躁脾气吧,拿剑抹脖子,你也想得出!”
张飞嘟嘟囔囔,老实地将章武剑收回鞘,小心地装入长盒里,牢牢地抱在胸口,乖巧得像个三岁孩童。
刘备不禁莞尔:“混账!”他缓了缓笑容,细心叮咛道,“你这次返回阆中调兵遣将,军务繁琐,当慎而又慎。少则三日,多则五日,必要来一封信,不许偷懒找人代笔,必得自己写,一应事务须得详实相告,不可专断!”
张飞翻翻眼睛:“又开始唠叨了!”
刘备把脸一沉:“听不听大哥吩咐?”
张飞改了笑脸:“听,不敢不听,大哥放心。我定天天给你写信,除非我死了,才让别人代为上书。”
又一枚樱桃丢在张飞脸上,刘备狠狠骂道:“死个屁!出征在即,尽说不吉利的话,我打折你的腿!”
张飞抓着脸上的樱桃,在手心里弹了弹:“是了,不敢说了,”他偏过脸,手搭在嘴边,对着赵云悄悄抱怨,“瞧瞧,真老了,又唠叨又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