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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真?”众人听说刘备坐不稳江山,兴奋得酒醒了一半。
张裕冷冷哼了一声:“天道轮回,兴亡盛衰皆有定数,便是汉家天下,”他卖了个关子,将那一爵酒饮了一半,抬起半阖的眼睛,慢悠悠地说,“岁在庚子,天下当易代。”
众人都惴惴起来,紧张地问道:“谁取而代之?”
张裕目光闪烁:“君不曾闻‘代汉者当涂高’乎?”
这是一句流传上百年的谶语,自诞生以来引发了数不清的猜想,汉家王朝曾一度想把这个预言压下去,可纵算官方保持缄默甚或用强权钳口,民间却若野草生长,在口耳相传间一代代流传下来。黄巾之乱后,这句预言从潜伏的地下冒出来,逐渐在民间庙堂形成可怕的气势,许多人不相信,更多的人却在悲哀。汉祚也许真的要亡了,改朝换代是历史铁血的规则,徒劳抗争只是无谓的牺牲,但“当涂高”到底是指什么,依然是一个莫测的谜。
“当涂高……是谁?”
张裕用轻松的语气说:“当涂高,魏也。”
“魏?姓魏的人 ?'…'”
张裕却不说话了,他们这些自以为参透天机的人,往往喜欢把真相说一半露一半,故意做出莫可名状的虚伪姿态,忽有人像醒觉似的呼道:“听说朝廷进曹公为魏公,莫不是,莫不是……”
众人都领悟了,细细想想,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坐拥北方,实力雄厚,他之野心天下皆知,便是有朝一日取代汉室也并不令人惊奇。虽然做了数年汉臣,拜了数年汉家天子,乍听见汉朝将灭亡,不免心中乍凉,但这帮人都是温柔乡里陶出来的,随时随地保持名士风度比国家兴亡更值得他们重视。
“可惜了,他日汉祚将尽,也不知法中官将往何处,他若走了,我益州也清静了!”这当口了,还不忘记开法正的玩笑。
“这由不得你操心,法中官自然要跟着左将军,两人连体同生,何能分开!”
“积点口德吧,暗室恶言尚且顾忌,何况在明室!”赵直忽然冷不丁冒出一句。
众人一愣,李邈也觉得赵直的话太直,把气氛搞得太僵,忙打圆场混过去,胡乱吆喝出两个脏兮兮的荤段子。
这一边的众人又闹腾开去,隔着他们只有一面厚板的隔壁却只有两个人,安静得像两尊雕塑,案上的酒放冷了,也不碰一下,隔壁的吵闹声清晰地在板壁上跳跃,像煮沸的水泡,一个个在耳际炸灭。
酒案被猛地推开,隐忍许久的怒气勃然而发,人也腾身而起,便想撞开板壁,和那帮口没遮拦的混账拼个鱼死网破,却忽然被人死死地摁住手,硬是压坐回去。
“主公!”法正压着声音急道。
刘备很重地摇摇头,脸上的表情很淡,冰冷的一丝笑像刀锋般死死地咬在唇角,锋芒藏得很深,却没人敢忽略。他一句抱怨也没有,很轻地说:“走吧。”
法正气得只想和那帮背地里诽谤的小人决斗,可他拗不过刘备熬成渣的忍耐,不得已和刘备走出了凤凰楼。那扎人的侮辱讥诮却始终不离不弃,走出集市很远,还在某个地方放肆地大笑。
两个人牵着马,默然地行走在寂静的巷道里,阳光在幽深的巷口垂下脸颊,墨绿的浓荫吻着石板地的青色痕迹,一只红色的虫子从罅缝间爬出来,嗖地窜入了一簇兰草里,风在天空荡秋千,总也不舍得落下来。
“孝直,你受委屈了。”刘备忽然说。
法正的眼泪像收不住的情绪,瞬间便决堤了。他喘了口气,想把那没出息的眼泪吞回去,可他像是被戳伤自尊的巨大力量控制了,只能任由自己像个软弱的孩子一般抽泣得不成体统。
刘备递了一方手绢给他:“人言可畏,人或死于刀剑,或死于言辞,前者在明处,后者在暗处,暗箭难防!”
法正抹着眼泪:“主公,这口恶气不出不行,你交给我处置,我非一个个掐死他们不可,再大的恶名也由我来背!”
刘备摇头:“防人之口甚于防川,便是今日以强权压制,他日还是会说会笑,谤语谣言是不息川流,堵不住的!”
法正不甘心地说:“就这样算了?”
刘备没回答,却问道:“益州可用之才,孝直可举荐一二乎?”
法正仔细思索:“董和可用,此人清峻公正,素有廉节之誉。”他蓦地想起一个人,郑重地说,“主公一定要用许靖!”
“许靖?”刘备提起许靖有些不悦,这个人名望虽广,可却是个没风骨的老面条。当日成都被围,他一度想翻城墙出来投降,刘备很鄙薄他的人品。
法正道:“许靖此人有虚誉而无其实,然主公始创大业,正该收纳人心以广仁慕。许靖之浮称,播流四海,若于其不礼,天下之人以是谓主公贱贤。不如加以敬重,以眩远近,效法燕王之待郭隗!”
刘备回想了一遍法正的话,也觉得许靖这种虚名流于天下的名士,用之虽无济于大事,却能收广人心,他点点头:“好,我知道了。”
他缓缓地说:“益州人才济济,有的可大用,有的可小用,有的不为我所用,则或恩养,或敬奉,或弃之,至于张裕之辈,”他任意地挥起马鞭,鞭梢甩出去劲急的一条弧线,“斗筲之才,挚瓶之知,文士轻狂耳,无足轻重。若仅逞口舌之能,可纵而不顾,若有干碍军政妄举,便是自取其亡!”
法正听懂了,这就是刘备的御人之术,用该用的人,敬重不能用的人,杀掉不为所用却要作对的人。刘备天生具有君王的心机,他能得人效死力,也能用残忍的权术在不动声色间除掉与他作对的人。
他不再劝说刘备铲除那些背后诽谤的益州旧臣,心里却默默记下几个人的名字,用力摁了摁,像石子硌在血肉里,疼痛让他清醒地记着仇恨。
※※※
回到左将军府时,张飞却正等在堂中,刘备因问道:“有事么?”
张飞急吼吼地说:“大哥,你前日说的话还算不算数?”
刘备早忘了自己说过的话:“我说了甚话?”
张飞莫可奈何:“你说成都攻克后,府库百物,任由军士分之!各营将官这段日子都来问我,我因没得你的将令,也不敢给他们准话。”
刘备想起来了,初抵成都的当日,他曾当着三军将士的面许下承诺,若克定成都,则大开成都府库,任由三军分财。当时他说这话,一是为了鼓舞士气,二是为了威吓刘璋,三则因为长期困窘,深觉得对不起不离不弃地跟随自己的将士,如今能得富庶天府,自然要富贵共享,豪奢共乐。但一朝兵不血刃夺得成都,诸事繁忙,却把这个承诺忘记了。
“这个事,”刘备现在犹豫了,“容我想想。”
“大哥!”张飞催促道,“这有什么可犹豫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既是当众许的诺,哪里能不兑现?再有,养兵靠什么,靠的就是钱,不然谁替你攻城略地?你再这么拖拉下去,只怕寒了三军将士的心!”
刘备隐隐觉得分库财的事很大,到底容不得轻率:“还是容我想想吧。”
张飞嘀咕道:“罢了,昨日霍仲邈从葭萌关来成都,瘦得一把骨头,见着你就哭。你还说什么若没有他坚守葭萌关,为我后方之稳,何能有前方之胜,一定要大赏功臣!就凭你口袋里那几个子儿,够封几个人,不开成都府库,别说是允诺军士分财,功臣赏禄也寻不着!”
这倒是实话,刘备在财力上一向捉襟见肘,和财大气粗的曹操和孙权比起来,他简直是自耕自织的小农。跟随他多年的臣僚们,不仅俸禄微薄,平时也讨不着什么丰厚赏赐,还遭着颠沛流离的苦楚,说来刘玄德当真对不起他们。如今好不容易手里攒了钱,若不分给大家伙,显得他太寡恩薄情。
他问道:“成都有几处府库?”
张飞道:“东南四北城皆有,总共四处!”
刘备沉默半晌:“好吧,明日大开南北城府库,分营而取,不可因争财而生龃龉,不然,军法处置!”
张飞听得他只开两库:“不都打开?”
刘备瞪眼:“都打开?抢光了,分文不剩,国库空虚,你张翼德去挣钱养兵养民!”
张飞明白了,他搔着头一笑:“知道了,我俟后便去知会各营将官。”
“别出事!”刘备叮咛了一句。
“我办事,你还不放心么?”张飞乐颠颠地说,他行了一礼,风筝一般飞了出去。
刘备却兴奋不起来,想到益州虽已持掌,但旧臣不服,别说是心里的恭敬,便是面从也很少,得了土地,却得不了人心,这让他很是沮丧。如此比较,荆州真是人间天堂,他刘备在荆州有人脉有根基,一朝治荆州牧,多少荆襄名士蜂拥而来,他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