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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葛亮传(I-V5部全)-第1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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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楼为成都最奢华的酒楼,达官贵人、豪强世家皆爱在此饮酒畅谈,或互相结交以增门楣,或暗地里做一笔交易,或附庸风雅延宾以贺,因往来皆为贵客,无形中增加了凤凰楼的地位,令布衣白丁不敢登门。

酒楼分上下两层,楼上为雅座,楼下大厅却用屏风隔断。此时恰是客人爆满,送菜的、捧酒的、报账的伙计穿梭如风,吆喝声此起彼伏,却在这嘈杂中听得一声“哐当”。原来一面青玉屏风后跌出了一个醉醺醺的男人,三十五六模样,酡红着容长脸,打着酒嗝,走一步退三步,脚底像踩着了胶水,挪得很不顺畅。

“付账,付账!”他举起手,在空中划了几个古怪的符号。

伙计见他醉得太沉,不免搀了他一把,他冲那伙计脸上喷出一口酒气:“多少,多少钱?”

伙计被熏得别过脸去,皱眉道:“五百钱。”

那男人不在乎地一抹脸,一把扯下挂在腰上的钱袋子,丢去伙计身上:“拿去,都给你们了!”

伙计解开口袋,数了一数,还差了一大半:“客官,不够呢!”

男人用一根指头贴着嘴唇,压着摇了摇:“不、不可能,老子有、有钱……”

伙计把钱袋子递过去晃了晃,掂掇了一下:“真不够,不信,你自个数一数。”

男人醉眼蒙眬地瞅了瞅钱袋子:“不够……”他往周身摸了摸,没摸出一枚铜板,他咯咯地笑起来,“不够,先赊着,赊着……”

伙计沉了脸:“那可不成,凤凰楼从不赊账!”

男人摇晃着脑袋:“赊一次,一次而已。你忒抠门了,我日后还你们就是!”

伙计攥住了他:“我知道你是谁么?凭什么让你赊账,你非得给我付清了!”

男人狠狠甩开了他,嗓门突然提高了:“老子偏要赊,你敢、敢怎么着!”

伙计哪里肯放,扯着他的衣服死命往里攥,两个正在拉拉扯扯,却听见有人说道:“来来,我替他付账!”伙计一扭脸,原来是旁边座上的几个锦服男人,大约是公门官吏。

“你认识他?”伙计问。

几个人像听见了极有趣的笑话,全都笑开了怀,其中一人道:“谁不认识他,法正法孝直,益州经纶大才也!”

话音落尘,诸人拍着酒案大笑,一面笑一面跺脚,有人将一只装满钱的锦囊扔向法正:“孝直,若是缺钱说一声,我请你饮酒。汝为大才,当配美酒,吾等虽然穷困,些许酒钱尚付得起!”

那钱袋正砸在法正的额头上,撞得他往后一仰,险些跌倒在地。那沉酣的酒意仿佛被这忽然的一撞给撞醒了大半,他盯着那几个笑得手舞足蹈的锦服男人,似苦似悲的笑顺着酡红的脸缓缓流淌。

“孝直,是否嫌钱少,我们再搜一搜,必得给你解难耳!”奚落的笑声没完没了,惹得邻座的酒徒也抻脖子看热闹。

那刺耳的嬉笑像棉线般越织越长,法正一声也不吭,仿佛暴风雨中安静抵抗的山崖,他默默地捡起钱袋,古怪地笑道:“多谢诸君救急,法正没齿难忘!”

他把钱袋丢给伙计,指了指仍在捶胸大笑的酒客:“不够问他们要!”

他跨步出了酒楼,深厚的悲凉和浓重的酒意冲上头顶,他站不住了,似苦似喜地笑了一声,向一边重重歪去。

这一歪,却恰恰倒在一个女人身上。她本在摊边看杂货,不曾想背后被个醉醺醺的男人占了便宜,气极了,扬手给了法正一巴掌,怒骂道:“轻薄子!”

法正被打得就地一个旋磨,脚底飘着站不稳,一跤跌了下去,正坐在一摊污水里。外袍溅满了污垢,连脸上也淌着一溜黑泥,像浑浊的一行泪,那副狼狈样又可怜又可笑。酒楼里的客人听见外边吵嚷,也探出脑袋来看稀奇,乍见醉得颠三倒四的法正瘫坐在泥水里,满街人笑弯了腰,努着嘴巴指指点点。

法正动也不动,他便枯坐在那世人潮起潮落的讥诮中,像一坨肮脏的泥,受着天下人轮番的唾弃。街肆上穿梭着鲜衣怒马的富贵豪客,一个眼神,一个口吻都装帧着钟鸣鼎食的奢华,那种重裀列鼎的贵重,佩紫怀黄的尊荣是高天上乘风远去的纸鸢,于他像一辈子也穿不着的一件锦衣。他倒宁愿把自己埋在不受尊敬的污浊里,和那膏粱锦绣彻彻底底地隔绝开去,便将这飘茵落溷的悲绝进行到底,既已是破瓦罐了,还在乎抹上污泥么?

有人在他面前蹲了下去,法正抬起头晃了那人一眼,觉着那人很眼熟,只是头昏脑胀,想不起那人的名字,听见那人焦虑地说:“主家,你怎么坐在这里?”

他记得了,是他家里的苍头法华,他把脑袋耷在肩上,笑嘻嘻地说:“牵马来,回、回府……”

法华哭丧着脸说:“哪儿有马,马都被你赁去沽酒了。”

法正像鸭子似的“嘎嘎”笑起来,法华拉了他一把,他才站起来一寸高,又重重地跌坐下去。法华无法,不得已背起法正,一路走一路躲避着街上人蜂虿似的扎耳嘲笑。

好不容易回到家中,法华已累得大汗淋漓,喘着气将法正挪去床上,这才躺下去。法正便翻身吐了个天昏地暗,法华莫可奈何,搜来一只缺了口的铜盆放在床头。法正一会儿吐一阵,一会儿歪倒着傻笑,也不知是在半梦半醒之间生出美好的幻觉,抑或是缺了心眼。

“夫、夫人呢?”法正抓着脸,仿佛颊上叮着一只蚊子。

法华辛酸地叹了口气:“主人,你忘了么,她走了一个多月了。”

法正像是被棉花枕头捂住脸,半晌没发出一丝声音。他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那儿结着一帘蛛网,一只小蜘蛛抓不住网线,从空中掉落下来,在他的鼻尖上轻轻一掠,又倏地飞了上去。他忽然大笑,笑得满脸的酒红更深了:“走了好,走了好,她是买臣妻,受不得贫贱苦楚,也好,从此了无牵挂!”他越笑越大声,死命地捶着床板,卧榻顿时“哐当”摇晃起来,唬得法华心惊肉跳,以为主人患了疯魔癔症。

笑容戛然低落,法正把身子猛地转向内,微缩的肩膀似被棍棒敲打,一阵又一阵地颤抖着。

法华眼角酸酸的,想哭却怕牵起主人的伤情,躲着抽泣了一声。他在心里很为法正愤愤不平,益州多少官吏,要么出身朱门绣户,买个官身狐假虎威;要么舔着豪族的脚趾头挤进高门,只自家主人因清高崖岸,不肯屈从,便遭人欺辱。论才学论抱负,自家主人比那些纨绔子弟强了一百倍,偏偏上天不公,盗跖暴戾恣睢,却以寿终,伯夷叔齐仁义,奈何饿死。

法正本为名门出身,祖父皆为清名令士,家学渊源,素有门风。至法正这一辈,因天下大乱,不得已避难益州。虽然法正自负才高,胸怀经纶,身负王佐之才,却因那骨子里不媚从的骄傲,言行过于狂妄,惹得他人厌弃,不得刘璋赏识,更不得同僚善待,一直郁郁不得志。做了个不大不小的官,俸禄微薄,还要受着同僚的奚落鄙视,连妻子也养不起,便怀了破罐破摔的念头,每日醉倒街头,沉沦下潦,更为世人轻鄙。

法正渐渐地平静了,他举起手轻轻搭在眼睛上,指头不知怎么变得湿漉漉的,心里涌出一脉酸苦的水,泡伤了他的一颗心。

他对自己绝望了,这辈子便是如此了吧,日日赊酒,日日沉醉,日日受着嘲弄,日日在污浊中腐烂自己。有时他真想悬梁自经,偏还残存着不服气的倔强,以为那样窝囊的死太轻易,真还不如一片鸿毛。

头疼得要炸开,胃也不甘示弱,比拼着将疼痛发挥得淋漓尽致,法正觉得这一身的骨头都不是自己的,就这样疼死算了吧。

也不知躺了多久,他几乎以为自己化成了一摊血,酒意从胸口漫上去,像乌云般压在头上,压得眼前晕黑如三更天。迷迷糊糊地听见有人在身后哈哈笑,怒火“腾”地升起来,被人在外边嘲笑也就够了,还闯进家来笑,法正黑着脸翻身而起,正要骂将出去,却是呆了。

“张、张永年……”他虽是昏晕,却还认得人。

张松笑得满脸开着喇叭花,米豆大的眼睛笑成了一条线:“孝直好不懒惰,大白日醉卧床榻,松何其羡慕!”

不是那帮奚落讽刺的庸人,却原来是素日对自己颇为欣赏的张松,法正的火气熄灭了,他扶着头晃了晃:“法正一介闲人,无所事事,既不碌碌于仕途,又不匆匆于廊庙,不醉卧何为?”

张松瞧了一眼地上铜盆里的酒垢,捂着鼻子“啧”了一声,他伸出脚,将铜盆推得远了一些,斜着身在床边坐下:“孝直经世之才,每日沉溺酒乡,莫非心中当真漠然而无所求乎?”

法正苦涩地笑了一声:“不沉溺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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