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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第二种选择,她终于顺其自然地成为娼妓。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中国卖淫女们,其中一部分,或许都如《月牙儿》中的“我”,一步步面临过类似的无奈。
以上是家庭生活状况的相同。
而心理嬗变轨迹的相同如下:
“我在自己手中拿着,像捧着一朵娇嫩的花。我只能顾目前,没有将来,也不敢深想。”
《月牙儿》中的“我”是这样;今天的她们也是这样。
“我越往大了长,我越觉得自己好看,这是一点安慰,美使我抬高了自己的身份。”
“我和一排年轻的姑娘们在小饭馆受选阅。我们这群都不难看,都是高小毕业的小女子们,等皇赏似的,等着一个破塔似的老板挑选。他选中了我。我不感谢他,可是当时确有点儿痛快。那群女孩子们似乎很羡慕我,有的竟自含着泪走去,有的骂声‘妈的!’……”
“我仿佛看得很清楚:有朝一日,我得比她(一个早出道的妓)还开通,才能挣上饭吃。”
“我遇见几个同学,有的升入了中学,有的在家里做姑娘。我不愿理她们。可一说起话来,我觉得我比她们精明。原先,在学校时,我比她们傻;现在,她们显得呆傻了。”
“男女彼此结成了网,互相捕捉。有钱的,网大一些,捉住几个,然后从容的选择一个。我没有钱,我连个结网的屋角都找不到。我得直接的捉人,或是被捉,我比她们明白一些,实际一些。”
“我想我要玩玩,浪漫。我要勾引文明一些的人,至多只赔上一两个吻……啊,我错了。要卖,得痛痛快快的,拿钱来,我陪你睡,我明白了这个。”
“及至做过了几天,我也就不怕了,身体上哪部分多运动都可以发达的……他们满意,还替我作义务的宣传……”
“我们是拿十年当一年活着……”
“这些经验叫我认识了‘钱’与‘人’。钱比人更厉害些……”
我真是由衷地钦佩老舍先生,实不愧是文学的大师。笔触漫不经心似的,笔调娓娓地淡淡地,就将一个少女变成娼妓的心路过程抽丝剥茧、观察入微地剖析给我们看了。我觉得,《月牙儿》是老舍先生最凄楚哀婉的一篇小说。
“我”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卖淫女的不同又是哪些方面呢?
首先,她们其实不仅仅为了“挣上饭吃”,更是为了吃得比大多数小女子更好,穿得比大多数小女子更好,钱包比大多数小女子更鼓。
时代不同了,所以卖淫的目标定得更高了。
其次,她们心理的嬗变过程极短,观念的“开通”也极快,往往并不需要过程,直接地就扑奔那更高的目标而去。因而,她们往往真的觉得,做娼妓最是一种等于整天玩儿似的“职业”,真的觉得是浪漫的活法儿。甚至,很可能的,在她们“开通”的观念中,是仅次于明星的“职业”。
“我没有将来,也不敢深想。”
她们不愿深想。偶尔想想,再计算一下自己的积攒,非但并不觉得将来可怕,倒似乎更看到了将来的无忧无虑、将来的富裕、将来的美好。而事实上,一个女人只要有一大笔钱,即使是靠卖淫所获,也还是女人最大的幸事。时代对于“人”和“钱”的关系已似乎是这样的了——要么都不干净,要么都是干净的。
“我”感到自己“拿十年当一年活着”。
她们恰恰相反,企图拿每一天都当十年那么宝贵地活着。故每一天都及时行乐,及时挣钱。
“我”很快地憔悴了。
她们恰恰相反,因为有了钱,可以经常洗桑拿,可以经常做美容,可以去按摩,可以割双眼皮儿,可以垫鼻,可以隆胸,可以用系列的高级的护发、护肤品,可以通过营养丰富的饮食和滋补药物调整内分泌系统——而且,这些花销,往往由男人们“义务”了。所以,养颜有术的她们,似乎有充分的自信对“憔悴”说“不”!
“我”瞧不起自己——“我爱活着,但不应该这样活着。”
她们由于以上诸方面与“我”所处时代的不同,其实并不鄙视自己。她们当然也爱活着。并且,比来比去,还很爱像她们那样活着。起码,她们认为,自己的活法,是女性“第二幸福”的活法。与第一幸福的活法无缘,退而求其次不是也很好么?于是,她们反而会看着与“第二幸福”的活法也沾不上边儿的女性们着实地可怜。倘强迫她们每天按时上下班,劳劳碌碌,却每月只开极少的工资,她们反而会觉得等于是一种“迫害”。
因而,某些文学作品中的她们,不再是《月牙儿》里那个自哀自怜、自惭形秽的“我”了,而是些鲜活快乐、“青春无悔”的小女子了。
老舍先生若仍在世,若再对她们有所观察,若再写出一篇半个多世纪后的《月牙儿》续篇,其笔触其风格,据我想来,恐怕会一反前《月牙儿》的凄楚哀婉,不由己地变得后现代主义起来吧。
老舍先生当年深怀同情地以“月牙儿”喻那些旧中国由少女而无奈沦为娼妓的小女子。
昔也“月牙儿”,今也“月牙儿”。
“月亮还是那个月亮”,依然的“千里共婵娟”。
“月牙儿”却似乎不再有伤感的意味儿了。
那么,你在听说的多了,连这最后一点也不惊讶了的时候,你还会怜花惜玉地同情她们么?
人口众多导致劳动力过剩。劳动力过剩首先导致女性自食其力的机会相比于男人大大减少。全世界劳动力过剩的现象都是这样。
女性在自食其力的机会大大减少的情况下,相互间的谋职竞争就空前激烈了。那些由于文化程度太低而被淘汰于谋职机会以外的年轻女性和少女,像幸运地有着工作的女性和少女们一样,时时会萌生穿好衣服的念头,也时时会萌生享受和享乐的欲望。这就需要钱。在男人们给她们钱的那一刻,他们同时表达或暗示了他们要的是什么,于是双方拍手成交。
我始终确信,任何一个年轻的女性或少女,当她第一次脱裸了身体卖淫于男人之际,无论他对于她是认识的或陌生的,她内心里肯定是感到羞耻的,起码有几分感到羞耻。因为以钞票为前提决定的两性关系的发生或不发生,在女性这一方面,是违背她们对自己没感情的男人掩护她们肉体的本能的。
但随着卖淫的次数增多,这一种本能最终会被扫荡得一干二净无影无踪。以后她在任何一个陌生男人面前脱裸了自己的时候,便仿佛在公共浴池的脱衣间一样无所谓了。
我想,这样的一些妓女与嫖客之间的交易,绝不会像林语堂先生在他那篇短文中所描写的那样——“她们是在叫男人尝尝罗曼斯的滋味。”
于嫖客,分明像内急终于寻找到了茅厕。
于卖淫女,大概等于接受一次男性妇科医生的身体检查。
中国存在着的嫖娼现象,真相大抵如此。
与古代秦淮河上的风流景观相比,显然连点儿颓靡的色彩都谈不上,而纯粹是丑陋了。那时的金陵夫子庙畔,毕竟是举行科举考试的地点,学子云集;而那时的妓,于棋琴诗画唱方面,又毕竟地起码都是身怀一艺。即使颓靡放浪,还总归有“风流”二字包装着,似乎地显出几分雅。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中国卖淫女,不但年龄越来越小,文化越来越低(固然早已开始有文化较高的女性加盟此行列,则应另当别论),而且,心理状态越来越开放了。
社会看她们的存在如疮疤。她们却很可能经由嫖她们的形形色色的、各行各业的或粗鄙或表面斯文的男人看这社会本身如一片疮疤,而视自己如疮疤上自然真实的蘑。
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中国女性,如花房里的花,你可以指着一一细说端详。因为指得过来。
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的中国女性,如花园里的花,你可以登坡一望而将绿肥红瘦梅傲菊灼尽收眼底。因为你的视野即使不够宽阔,她们的烂漫也闹不到国人的目光以外去。所谓“浓绿万枝红一点,动人春色不须多”。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中国女性,抛开那些消极面来看,便如野生植物,自然生长区内的花木。其千姿百态的芳菲,其散紫翻红之妍媚,其深开浅放之错落,其着意四季之孤格异彩,简直不复是国人所能指能望得过来的,更不消说置喙妄论了。所谓“春风不解禁杨花,濛濛乱扑行人面”。
而这正是时代进步的标志。
一个时代的进步,首先从男人们都开始做什么显示着,其次从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