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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我一会儿吧。”
“我没有吓着你吧?”
“翠缕……”
“公主……”
“后来,你去了哪里,跟我说说……”
“公主,我被处决了。我因为事先猜到自己的下场,所以在被处决时,一直都很平静。我想我至少让安公公得到了应有的下场,我眼见他消散,心愿已结。在他们将第一张浸湿的棉纸蒙在我脸上时,我跟自己说,这是值得的。后来,棉纸一张张盖在我脸上,像白色的土,我只觉沉睡的意味在一层层加重,我变得越来越轻,直到,我穿过和舍弃了呼吸,看见自己被遮蔽的面孔……公主,您从一开始就受到了蒙蔽。我没有想到,那件衣服,其实就在公主身上,这太出乎意外了。”
“所有的事你都还记得?”
“公主,你一直没有问我,你是谁?”
“你难道不是翠缕吗?”
“我只是翠缕的记忆。”
我的手微微一颤。
“你像雪一样光滑,随时要消融一般。”
“所有人,当她只余下记忆的形状时,摸上去都是凉的、松软的、融化般的。”
“她处决了你的另一半?”
“她处决了我的肉体,却留下了我的半个魂魄。这也是惩罚的一部分,我的半个魂魄将在宫里长久地流浪下去,连影子都不如。公主,按说,我该随着肉身的消亡而消亡,但是没有,这半个魂魄里的记忆,携带着被杀的痛苦,一遍又遍品尝着死亡的滋味。我一直悬在死的刀刃上,既不能死,也无法生。这是最糟糕的状况。虽说,一个人遭遇这样的惩罚,毕竟还有一点点残留,值得庆幸,可我宁可消失,不留痕迹。没有人能看见我,我既无过去,也无未来,就只是停滞在稀薄的记忆状态,公主,你的世界,于我而言也是薄纱,就像你眼中的我一样,我看你,也是雪一般光滑,将要融化般短暂。若是有人愿意触摸,我会恢复些形状,也可以说话。但在这半个魂魄里,记忆于我会日益淡薄,如果没有人触碰我,我就会越变越旧,越变越淡,像枯树叶儿一样萎缩,像尘土一样毫无价值。”
“这就是死亡?”
“这就是叫死亡。死亡有很多种,无论是彻底消散,还是有些许遗留。翠缕已经死了,现在你握在手里的,只是一个叫翠缕的人的一点残留物,一个小小的记忆容器,空洞得连自己也无法忍受的半片残魂。”
“你一直都在宫里游荡,像我一样?”
“我是一团雾气,时而消散,时而聚拢,我的许多记忆已经丧失,唯独死的记忆,难以散尽。”
“为什么我可以听到你,摸到和看见你?”
“这是因为,那日我去见公主时,将自己从小就戴在身上的一块玉佩留给了公主,而公主您一直都随身带着它。”
“我本来以为,我们会成为朋友。看到它,我就想起你。”
“我知道自己难逃一死,只想留一点念想。是公主的触摸才使我留着死亡以外的记忆,得以恢复短暂的形状和声音。”
“为什么在今天才跟我说呢?”
“我怕吓着公主。我其实一直游荡在公主的宫苑里。玉佩是你我唯一的联系。我在暗处,公主在明处,起先我想,我只是半片残魂,能够得到公主的抚慰已经很幸运了,贸然出现会惊吓公主,而且于事无补,徒增伤悲。可眼见公主四处游荡,无所依靠,翠缕着实心疼。我知道,公主一直想找到白萨满,我却一点儿忙都帮不上。况且,宫中像我这样的人越来越多,到处都散布着跟我一样空洞的形骸。所以翠缕不惜冒险现身,翠缕想,或许,可以帮公主,或是仅仅与公主作陪,也是好的。”
“翠缕,是我将你拖入了这样的境遇。”
“这是我自己的决定,我丝毫没有埋怨公主。”
“你是我的故人。呐,这是你的玉佩。”
我从衣服里拿出她说的小玉佩,放在她雪白的手上。那只手渐渐有微微闪烁的光亮。
“多谢公主。公主,您是重情之人。翠缕此番现身,是为了告诉公主,若公主想念某位死去的人,可以用这样的办法,使她们的记忆得以保留,用触摸,使她们恢复形状和声音。翠缕说完了,翠缕不得不离开,以免公主您损耗过多。”
翠缕的手从我手中脱离。她想走就走,不是我能握住的。当她的手离开我时,雪一样的人形,更加模糊,黯淡,直至完全消失。窸窸窣窣的声音越来越远。翠缕身后拖着厚厚的寂静。
这是一个让我倍感安慰的夜晚。这个夜晚,我知道自己并不是完全孤单的。我有一个故人,如果我想见到她,就去触摸玉佩,翠缕,会以雪的形状现身——此后,我仿照南熏殿尊存帝后画像的方式,设木阁,造楠木盒,使许多残缺的魂魄留在我身边。我称为故人的人,其实不是完整的魂魄,他们只是一些没有被死亡化尽的记忆。我的收藏里,有我几个早殇的兄弟,小公主、东太后、同治皇后,还有前朝的太妃,很多宫女。这些被死亡抓走的人,我小心保存他们的心爱之物。我收好他们,时时照料。我的时间几乎都打发在这件事上,在所有无眠的长夜和越来越陈旧的白天,我与故人共处、交谈,或者,仅仅只是将这些物品重新叠置,擦拭干净。
记忆,要像琉璃樽一样时常擦拭。我虽然无法恢复物件最初的亮度,却可以令它们保存完好。我一直在用这样的方式抚慰我对父亲的背叛。同时,我要留下这些证据,看护好故人,带着微弱的希望。我希望,有朝一日能为故人安排妥当的去处。我从未放弃杀死邪灵消除恶咒的念头。说来,我是带着杀死邪灵的不死的信念服务于邪灵的,我也是带着最终将还给每个人一个妥帖去处的想法,收集残存的魂魄的。
越来越黯淡了,宫里。虽然从外面看,我们屋宇鲜亮,我们每年出宫去西苑消夏时的仪仗像前朝历代一样奢华且声势浩大。自载淳即位以后,竟然出现了一派看似太平的景象。没有人知道,爱新觉罗的船舶正在下沉,而照耀在觉罗祖先牌位上的灯火,也已形同虚设。死亡在宫里安静而有序地发生,死亡是这么轻易又突兀……宫里夜间人影绰绰,那不是忙碌的宫人的影子,而是半人和魂魄模糊的身形。我的藏品越来越多,装满了寝宫,我的孤独非但没有减轻,反而愈发强烈。半人,说到底,是被囚禁的梦,而魂魄则是些单薄无依的记忆。当这样一群残损变质的东西围绕着我时,我变得越发阴沉而幽暗。我迷上了死亡,我看望尸体,监督验尸官,使一切检验符合礼仪的要求。我随手带回一件物品——一把扇子、一对耳环,或是头钗、绢花、帕子,没有人觉出少了什么。不会有人再去留意尸体,我拿走几样东西绝无风险。需要保存和安慰的人太多,我耗费的精力难以修补。我在十八岁时就老了,现在我四十岁,我觉得我已耗光了一百年的精力,有一百多岁了。我知道自己有多老。
我老了,没有更多的精力照看收藏,我精力溃散,急需有人接替。物品就是故人。她们啧啧不休,怀有怨言,可保存她们记忆的全部,在我,如今已是奢望。我说得太多,太乱,总之若是坐下来细想每件事,我会问自己,我为何没有因此而发疯?答案是,三十年了,我一直等待预言中的人。你,你真的来了,也已成年。这意味着黑暗是有止尽的。哦,这么多故人,我努力保管他们,可不是为了消遣或是恢复那些已经流失的时光,他们虽然只是些薄如蝉翼的记忆,意义却远非如此,他们会在某些时候帮助你。在故人中,你会发现最聪明的人、最雍容端庄的人、最倔强的人,以及最不屈的人。
旧帕子
大公主的故事像一条漫长而漆黑的河流,漫过我的脚踝、膝盖,一直涨到腰和胸,以至于最终将我淹没。我一动不动地坐着,冻结了一般。似有许多年过去了,我四周堆满了白骨。大公主身后,桃花越发妖魅而深邃。花蕊中依然有花瓣不断复生,它许是来自地下花园的黑摩罗?大公主已经回答了我的问题,那不断萦绕在我脑际中的花朵,令人眩晕的漩涡,它有一个陌生的名字——黑摩罗。
大公主说,你一定觉得许多年过去了。事实上,也的确已经过去了许多年。不过,过去的,是我的时间,你的时间没有丝毫减损。你的心跟着我去了很远的地方,现在我将它放回原处。这是桃花的梦境,我们都在原点,并未随时间移动,你看钟表上的指针,虽然在一刻不停地绕着中心环行,刻度却并未随之更改,在桃花完全坠落时,时间又会回到它开始的地方。现在桃花正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