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看着你的时候,你未来的形象也看着我,我们将在一座大殿里见面,而皇帝会将一柄如意交到你手里。这是老萨满的预示。他只是一个资质平凡的萨满,却知道该将这个秘密向谁透露。那一年,我十二岁。
换装
我在第一次走进储秀宫时,穿过了许多门和回廊。我身后跟着无数个太监和宫女。伺候我的嬷嬷想要牵着我的手,我挣脱了。我七岁,已经学会了宫里的所有礼仪。除了笑容,我知道我该怎样做,该说什么话。我穿着一套新做的礼服。是福晋送给我的礼物。我们有自己的绣工。衣服中央那朵最大的图案,是福晋亲手绣制的。福晋说,这朵花代表了母亲的祝福。我的头发一丝不苟地盘起,用两把头罩着,上面饰着绢花和珍珠。我也穿花盆底的高底鞋,走路时,脚下发出清脆的声音。总之,我无比妥当地穿过许多门和许多太监宫女沉默的眼光,来到圣母皇太后面前。她命人领我进入内室。她还没有换上早朝的朝服,只穿着一件藕荷色衬衣。她的头发刚刚盘好,梳头刘正在做最后的调整。她从镜子里看见我对着她的背影跪下。她对镜子里的我说:
“起来吧。”
我站起身。
“变变称呼吧,你该称我母后才对。”她上下打量我,“既然你已经做了我的女儿,我得给你换身新衣。”
宫女用托盘盛着一套衣服,放在旁边的桌子上。
她轻轻吐出三个字:“脱了吧。”
立时有两个宫女来,要将我花了三个小时才穿好的衣服脱下来。我说你们不能这样,这套衣服是福晋亲手做成,这衣服上的每个花饰都符合礼仪的准则。
“你说得没错,但是你要懂得,在储秀宫,最高的礼仪是服从。我容许你穿宫外的衣服进来,这已经是对恭亲王福晋最高的敬意了。现在,你要脱下所有的衣服。瞧,这些衣服是我为你定做的,依照宫里最高等级的衣典定制。”
两个宫女死死钳住我的双手,太监抓住我的双脚。我无法挣脱,竭尽全力也不能,那些无比熟练和灵巧的手像章鱼的触须将我剥得精光,我像一个刚刚来到世上的婴儿,歪歪斜斜地站在她面前,头发纷乱,披散在肩上。我的眼泪顺着两颊淌下,又沿着脖子滴在平坦的胸上,滴落在突出的肋骨上,大腿和脚踝上。我却没有像别的孩子那样抽泣。命令我称她母后的女人走过来,用毛巾擦干泪痕,在我身上涂上香脂。她拢起我散开的头发,重新梳成发髻。她为我换上衬衣,中衣,以及最外面的礼服。她让我坐在椅子上,托起我的脚,为我套上新鞋。她将一块新帕子塞在我的衣襟上,那帕子上绣着一只含苞待放的牡丹,与她摆在屋子里的牡丹一模一样。过了许久我才知道,我误认为牡丹的花,其实是从异域进献的花,那花的名字叫摩罗。我这才明白为什么她身上的香气我从未闻过,因为摩罗是唯有她才有的花。而我的礼服上,内衣的衣襟上,也绣满了这样的花。虽然图案不完全相同,但无疑是同一种花。
“衣服是最后一道门。你走进储秀宫,你看到了我的一切,作为交换,你也要让我看到你的一切,头发,手指,脖子,手臂,腿。你们是这样消瘦。同样的消瘦。你换上我的衣服,就意味着你是我的人了。现在,你坐在这里,你是另一个人。你是我的女儿。”
那个早晨,我独自面对这一切,根本没有机会留意她脑子里的画面。我只听到她的声音,感到她抚过我身体的手指。这相同的一幕,若干年后,在醇亲王的长子载湉身上重新上演。就像她说的,在那一刻,我成了她的女儿,而载湉则成为了她的另一个儿子。我脱下的衣服,太监已经将它们收好,放在一个木匣子里。
她盯着我的眼睛说:“我不会丢了它,我会为你好好收着它。它是你七岁以前的记忆。从现在起,你要爱我。”
我并不认为换上一套新衣服,就可以取代过去的记忆。我也不认为穿上一套新衣服,就会爱上赐予我衣服的人。它们一层层紧贴着我的皮肉,光滑而冰冷。这是一套春装,淡绿色,上面绣满了细碎的叶片和缠绕的茎蔓。穿上这套衣服,我觉得,我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牢牢抓住了。太后带着一班仆从早朝,请安的宫眷也都退去。我穿着这套新装无法行走,鞋子紧紧箍着我的双脚,袖口锁住了我的手臂,领口让我的脖子僵直,发髻上的簪子,几乎要将我的头发连根拔起。对宫外的人而言,宫廷生活意味着无尽的舒适,我仆从无数,却不得不忍受衣服的禁锢。第一天,我就因无法行走,被太监们抬回自己的寝宫。回宫后,我命宫女脱去我所有的衣服。我要换上平日里舒服的便装。储秀宫的宫女抬来六口箱子,箱子里存放的全是崭新的衣服。从朝服、吉服到常服,到四季的衣服,应有尽有。我从王府带来的衣物收起来,锁进箱子,我看着她们抬走箱子。没有属于我的东西了,从此我与过去的生活隔绝。我的王府生活全锁在箱子里,以如此简单的方式移除。我熟悉的手镯、项圈,鞋子上的针脚,衣襟上的刺绣,随着这些东西撤去,我的王府记忆随之变得淡漠。紫禁城和太后在这个时刻占据我,为我构建新的记忆。可我从未忘记父亲问我的问题,你能看清楚圣母皇太后脑子里的图画吗?
翊璇宫太大了,像父亲说过的木兰围场。在翊璇宫,我有一匹马。我叫它南荣乐。夜晚,南荣乐卧在卧床前,我将手放进南荣乐的鬃毛里,想起王府里我自己的房间。女仆睡在隔扇外,我只要保持安静,就能听到相连屋子里,福晋的呼吸声。我时常光着脚,在福晋旁边躺下。我在黑暗里看着福晋头脑里漆黑的图画。即使点上灯也无法照亮那些图画。她睡着了,脑子里的画面也跟着睡着了。这就是局限,我看不到熟睡的头脑里的画面。我超常的辨识力在夜晚是失效的。当一个人走进睡眠,他所有的画面都对我关闭了。梦,只属于他们自己。
紫禁城,一切活动都有固定的时刻。
灯光是从侧殿开始的,凌晨三点,太监们开始烧水烹茶。三十分钟后,侧殿门上的铜铃会让侍夜的宫女,悄无声息地收拾好自己的床铺退出。嬷嬷每天凌晨四点进来,点着暗淡的烛火,将昨晚一条条垂下的帘子收起。一重重帘幕后面就是我。我有时睡在南荣乐的背上,南荣乐卧在我的床上。我的床,按规格,大得可以当跑马场。我和南荣乐在我漆黑的床上跑了一夜,急需醒来,在卷到最后一重帘子时,嬷嬷会让丝绸发出声儿。挂钩上的玉坠子相互撞击,如果我没有动静,那清脆的声音就不会停下。用了一个小时,宫女将我身上的马鬃捡干净,又将先天晚上薰香的衣服一层层叠加在我身上。有一乘轿子在五点钟准时将我送去钟粹宫向东宫太后请安,一刻钟后,又将我送至储秀宫。此时新皇帝和宫眷们已经等在门口,我们各自站在固定的位置上,帘笼高挑,依着位次,每个人上前向圣母皇太后请安。圣母皇太后端坐宝座,说,起来吧,这个时间恰好是五点四十五分。在宫里,每间屋子都放着钟表,每个刻度都代表了一个人的出现和消失。因而,我不仅仅被沉重的礼服紧紧捆绑着,我还被每一块钟表约束着。没有人会专门去看钟表,太监和宫女都是早已上好发条的钟表,以最大的精确顺应着时间的刻度。
如果每天都是一模一样的话,时间就变得无足轻重。在宫里,我就这么忘记了时间。宫里的一切都与宫外不同,包括时间。父亲说,我们是紫禁城一块脱落的墙皮,我一直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自从进宫后,我王府的记忆伴着我全新的衣服和生活而脱落。我朝服侍我的宫女太监望去,我看不到他们脑子里的画面。宫女们穿着素淡的衣服,端茶侍水,当她们在我周围穿梭时,我的目光无法穿过她们,看到里面的画面。难道说,当我褪去从恭王府里带来的衣服时,我超常的能力也被褪去了?若是这样,我岂不是白进宫了?我坐在靠窗的榻上,问为我送来茶点的宫女弄碧说,你能看见我吗?弄碧连忙低头,回答说,当然,公主,我能看见你。但是我为什么看不见你呢?弄碧说,您当然能看见我,要不您跟谁说话呢?是呵,我在跟谁说话呢?总不该是我的影子吧?我只是看不见她脑子里的画面。为了再次验证我是否还有超常的能力,我命宫女们站成一排,站在屋子最亮的地方。光线照亮了每个人的头颅,我盘腿望着她们。我命宫女们看着我的眼睛。我同样看着她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