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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里积满了云朵,我该走了。我不能回答这个为什么,她知道答案。走到门口,我回头,她正望着我。她望着我,眼里的恶意像两道闪电。我们就这样对视着,我分辨不清那恶意到底是什么,是仇恨还是嫉妒,我在这眼光里缩小,变轻,我掉进瑾说的那个不断扩大的窟窿里。同时,我听到瑾的笑声,像一串耗子在撕咬,这笑声连续几天在我梦里挥之不去。这导致我对景仁宫进行了一番彻查,墙壁和地上的缝隙一寸寸清扫,一丁点的小洞口都要堵上。尽管这样,藏在瑾笑声里的耗子,还是溜进了我的梦里,在梦里撕咬着我的衬衣。
十天后,我拿到了瑾的照片。我没有托人将照片带给父亲。父亲不会认出照片上的人是瑾。如果父亲知道她是瑾,父亲会被吓着的。我将瑾的照片放在梳妆盒的最下一层。
吃手的皇后
我并不想为皇后拍照,无意中,却将为皇后拍照变成了太后的懿旨。
在我十九岁这一年的五月,醇亲王来向太后禀报颐和园的工程进度。太后对工程拖入第五个年头尚未竣工颇为不满。普天下都知道,再过几个月就是太后的六十寿诞。以现在的工程进度,不仅无法在寿诞前竣工,恐怕还要拖到来年或后年。醇亲王禀奏说,虽是石舫、苏州街、谐趣园、大戏台这些地方还需不少时日,可乐寿堂、玉澜堂、宜芸馆、佛香阁、排云殿等已告竣工,正在做内部装饰,无碍于太后寿辰庆贺事宜。太后面前摆着一大叠样式雷的图样,可太后对工程质量并不放心。太后命醇亲王将已经完工的部分找人画下来,以便为那重要的一天早作安排。
“如果太后想要看到真实景观,可以拍些照片来,不仅与实景完全一致,而且十分迅捷。”
我在醇亲王走后向太后建议。
“是你近来捣鼓的那玩意儿吧,听说叫照相?”
“是,太后。”
“你沉迷于照相倒不常去养心殿了?”
“是,太后,皇帝政务繁忙,也并未召见我。”
“这样很好。你跟我说说,照相是怎么一回事?”
我说了照相是怎么一回事。
“你为皇后拍一张相,拿来我瞧瞧。”
这是我和皇后都未曾预料到的。太后明知皇后视我为最大的敌人,而我对皇后也唯恐避之不及。不过,素来,太后喜欢看女人间的争斗,这是她在惩罚和警告我之后,又会奖赏我的原因。她越是奖赏我,我就越发成为众矢之的,虽然,表面上,我得到的是宫眷们的羡慕和恭维。
在选定的良辰吉日,天气异乎寻常的好,光线充足,无论是在钟粹宫的庭院里,还是在屋子里,光线都超出了我的期望。
皇后在凤椅上坐正,望着我。而我从未在这样充足的光线下观察过她。她也从未如此清晰地展露过自己。
她的眼光是胆怯的。她身后是画满繁花的屏风。
她与我平日里见到的皇后很不同。她拿不准这架机器,不知道正对着她的黑箱子到底要拿走她的哪一部分。她不能多问。这就算是奉懿旨拍照了,她必须配合我。
皇后将一双手放在膝盖上。皇后身具礼服,坐得像历代画像上的皇后一样。她一定为这个坐姿练习过了。她知道这是与画像很相像的一件事,她的脸会被这台机器记下来。皇后的脸窄而长,在阳光下更显突出,但是与脸相比,那双手倒更为瞩目。不是因为美,而是因为新——放在膝盖上的一双手像是刚刚长出来的,比她衣服上的刺绣和珠翠都要鲜亮。那双手亮闪闪的,与她身上的每一处地方都格格不入。
我怎么从未见过这样一双手?
她望着我,以胆怯的目光,而我钻入黑色的遮盖布里,从箱子狭小的洞口看着她。我有意延长了观望的时间,因为这张脸第一次表现出温顺,甚而,还有恐惧。她也会和我拥有同样的情绪,恐惧。
说到恐惧,我的伪装就是这架照相机,我躲在箱子后面,我不能直率地看着对方或是询问感兴趣的问题,我必须重新发现。我知道一些事情,知道这里或是那里,每一处地方,每一个人,都是秘密。只有照片能拍出真实,或是拍出某种真实。我已经拍下了一些人,尽管神秘,甚而不可理喻,毕竟也向我显露真实。我希望能从照相里看到更多。毫不隐讳地说,我想看见从太后衣袍里走出来的女人,我希望那头缠巨蟒的人,能像今天这样,让我好好端详。
我躲在幕布的黑色里望着皇后的恐惧,我想起瑾问我的问题,为什么我会变成怪物?阳光下皇后的脸无以躲藏,皇后眼里的胆怯与畏惧也无以躲藏。她们想要知道的问题是相同的,为什么,我变成了怪物?
我知道,她们为这个问题找到的答案,也是相同的。是皇帝的宠爱。因为我有皇帝的宠爱,我没有变成怪物。瑾没有皇帝的宠爱,她心里的窟窿不仅难以愈合,而且在逐渐扩大。可在我进入钟粹宫后,我发现,瑾问的其实是另一个问题,不是宠爱与否的问题,而仅仅是,为什么我变成了怪物?
这个问题与爱无关。
我望着皇后那一双极为夺目和崭新的手,按下快门。
我拍下了皇后的脸和手。这是一幅半身像,照片洗出来后,我在充足的光线下仔细研究这两样东西,脸和手。在照片里,皇后给了我另一些的暗示。这暗示如同在宫宴的桌子上,她放在我旁边半残的木梳和汤匙一样。如今,却是手。
我为皇后拍了三组照片。第一次她眼含恐惧望着我,当她意识到这一点时,她希望看到我的恐惧。她要求重拍。在这三组照片里,皇后的手表现为三种不同的样子。在第二次拍摄中,皇后的手残缺不全,像被什么东西咬去了中指和食指。第三次,那些残缺的手指似乎正在恢复,从骨骼里长出骨骼,从皮肉里长出皮肉。当我第二次拍皇后时,她望着我时,眼睛和表情都透露出超乎寻常的平静。她如愿以偿,从我脸上找到了恐惧。而我不难推测,皇后又一次找到了令她心仪的食物,用来作为对我的新警示。
皇后残缺不全的手从衣袖里露出来,放在膝盖上。这是拍照无法绕过的,就像无法绕开她的脸一样。
我一直没有问,为什么要这样。照相机放在五步开外,她似乎等着我问,问她为何自残,然而,我选择了缄默。我无言以问,也无言以对。皇后那张既吃木头又吃自己的嘴,是一个巨大的陷阱和刑具。我在一块黑布下窥探皇后和她有意露在袖口外的手,许多与皇后有关的画面渐渐聚拢,形成网格,许多点滴汇集,变成了另一个皇后。那双残缺的,伤痕又不断恢复的,重新长好的手,向我讲述了皇后无意掩饰的秘密。
隆裕皇后一直克制着在众多宫眷聚集的场合吞咬手指的欲望。
在宫眷聚集的地方,她要站在领首的位置,做出引领性的动作。在祭祀,千秋宴,躬桑,忌辰乃至婚丧大礼上,皇后要在众目睽睽下显露她的手。平日里服侍太后,她要示意宫眷们站立的方位,哪些人留下,哪些人离去,哪些人离太后近一些,哪些人远些或是靠边站。这些,都需要手。各大典礼上要拈香,平日,要用手接过太后递来的绢花,或是将做好的小绣件呈给太后。手必须要露出来。而皇后往往隐藏手。为了隐藏手,皇后隐藏自己。她退在众人身后,大多时候,她站在太后身后。她总是在背景里若隐若现。几乎所有的宫眷看不见也看不清她,对于宫中的女人而言,皇后是一个明确又模糊的图符,这图符只宣告她的凤椅的存在,却并不显露她本人。这几乎是所有人对她漠视或者无视的理由,皇后却从中受益。
皇后的手往往残缺不全。她用护指隐藏的手,在疏忽中会显露残缺,然而并无人发现和理会。
她有着根深蒂固的饥饿。这饥饿不来自任何地方,而来自自身。她对食物毫无兴趣,无兴趣却要按时吞咽食物让她难以为继。她常常藏起食物,放在衣袖里或是随身的荷包里,只要走出宫眷瞩目的范围就将食物扔掉。在钟粹宫,惩罚犯错的宫女太监,就是让他们吃下过多的食物。钟粹宫里不要厨子,御膳房送来的膳食全都分给了仆从。
她想要的食物,一开始十分单一、琐碎,不足道,后来却日渐庞大,因庞大而宏伟。
再后来,她的饥饿感来自和面向自身。
有时她想吃了整只手,有时想要吞下自己的膝盖或是脚踝。但是她也明白,她若吃了自己的手,手不会长出新手指。若是吃了自己的膝盖,她将无法站立。若是吃了脚踝,她将无法行走。因此她压抑想要吃了自己的某个器官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