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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幼文,男,生于1943年11月28日亥时,小学文化程度,籍贯,北京市朝阳区,成分,右派,于1960年至1967年在某农场劳改期间病逝,死亡时间不详,亲人寻找其下落……
华文看到这里觉得好笑,天下还有寻找死人的寻人启事?可报纸上满篇幅全是这样的内容。只是名字、照片、每个人的介绍不同。找的都是死去之人,有的死于斗殴,有的死于凶杀车祸,有的死于疾病。华文越往下看,越笑不出来,再问老者,老者还是不说话。华文急了,拍拍老者的肩头,问他这是开什么玩笑。然而,他的手并没有碰着老者。他什么也没有触到,他伸出的手穿过了老者!这怎么可能?华文看看手,再看看老者,又看看攥在左手的报纸,报纸瞬间化成了粉末。这难道就叫“风化”?华文后背一阵发麻,他想站起来,却坐在了地上。老者还在他眼前忙碌着,摆弄报纸。这是不真实的。华文双腿发软,坐着向后退了几步,使出全身气力站起来。他努力让自己平静,他想知道时间。该死,他忘了戴表。华文不指望那拉会知晓时间。他估计从办公室到这里最多走了二十分钟。不会超过二十分钟,那么现在,应该是下午四点左右。
四点钟,是不可能有鬼街的。哪怕是五点,六点。
他不想吓着那拉。他们得赶快离开这里,他们应该原路返回。
这是一条名副其实的鬼街。
“快走!”
他压低声音,唯恐惊动什么。可他根本抓不住那拉的手,他手心里全是冰冷的汗水。他在衣服上擦了擦手,又觉得衣服是潮湿的,让他浑身都不自在。他还是设法抓住她,强迫她转向来时的方向。他们必须退回立交桥,回到红绿灯那里。他握着她的手腕,由于用力过猛,脚下一滑,一个趔趄险些跌倒。这时,一个梳着两条长辫子,穿一身簇新白西装的女人,朝他们径直走来。华文只能就势将那拉拉到一边,可那女人根本看不见他们,毫不躲闪,向着华文而来,脸对脸,大张着眼睛,半张着嘴。华文想后退,却动不了。他无可回避地看到,那张脸,施粉太多,白得像一堵墙,胭脂很不自然地凝固在高耸的颧骨上,口唇猩红,弯弯长眉,一直延伸到眼角上。她贴近他。他想起,殡仪馆敛尸人手下才能画出这样的妆容。他对自己说,快,闪开,让她过去,别被碰着。可他动不了,一股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他的每个毛孔跟着收缩,全身掀起一层鸡皮疙瘩,头发竖了起来。那女人穿过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拉同样目瞪口呆,张着嘴,发不出声音。他们的手还握在一起,但双方手里都攥着冷汗。她想拉他一下,却使不上劲。他们陷入了相同的境地。他们僵立着,大口大口地喘气,彼此能听见对方的心跳。
他们困在原地,无法离开半步。
这是哪里?他们问。没有回答。不可能有回答。这时他们看到了更多的“人”。这些“人”跟在集市上购物的人没什么区别,只是他们听不见这些“人”走路的脚步声。灯光昏暗,华文尽力辨别他们的脚边和身后,看看他们有没有影子。
他们没有影子。
难道这就是……“它”的世界?
幽灵的世界。亡魂的世界。
鬼的世界。一个死去的世界。
这是此刻他们心里潮水般涌动的念头。
“等等,让我想想……”
华文觉得自己在这一瞬间变得多么可笑,他花费那么多年从学校从各种翻译著作中学到的东西,他的理性,他的逻辑、解析、推导,在这一瞬间崩塌了。蛾子,将他们逼入一个境地,他脑子里充满了废墟的气味,各种焦煳的味道。那拉的幻觉,或许,是真的。可是,他们到底是怎么一步步走到这里来的,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他们是否还能回到来时的红绿灯下,重新选择一个方向和一条道路?他们首先得回到立交桥,一定是立交桥出了问题,他们不该上那座桥,还有,还有,他紧攥着她的手,她一直跟他说,有一个鬼魂。她是一个梦游者,或者,她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吗?
“等一等,让我想想,这是怎么回事……”
华文猛然抽回自己的手,他觉得连同这双手,都很陌生,很古怪,它们未必属于他,他用这双也许并不属于他的手指按压太阳穴,声音很低,犹如耳语,与其说是在劝慰自己,倒不如说是在躲避那拉。
“别慌,别乱,让我想想看……”
他的心狂跳不已。他不由想到,是他拉着她,牵着她的手,带她来到这里的,他怎么能怀疑她呢?还有,他不得不问自己,我是不是已经灵魂出窍,变成了魂魄?离开来时的世界,是否意味着已经死去?这个想法毒药般在他身体里扩散,一时,对生死的猜疑让他无法承受。他慌忙寻找自己的影子,前后左右找,发现根本看不见自己的影子。他终于知道,是什么让他从一开始就感到不安了。他的不安不仅来自这个魂灵的世界,还来自他自己。
这么说,他失去了影子?这不可能。他不相信自己没有影子,可他就是看不见它,哪怕一点淡淡的痕迹也好,哪怕是一点稀薄的雾气也好。但是他看不见。这太疯狂了。他向那拉求助。
“看见我的影子了吗?帮我找找看,看看我的影子还在不在?”
他马上意识到,他只需看看那拉就知道了。
他们开始寻找平日里最微不足道的东西,影子。
他们没有找到对方的影子。
华文向后退了几步,他希望身后有一面墙能阻拦他,他要摔倒了。
“华医生……你没事吧?”
那拉向他伸出手,华文疑惑地看着那双手,避开它们。一路,他都将它们攥在手心里,现在,他为此恐慌。他重重摔在地上,却没有痛感。没有了影子也就没有了痛感。他听到那拉的呼叫声虚幻缥缈,像破碎的挥之不去的回音,而一片蛾子的嗡嗡鸣响又开始震颤。这声音让他疯狂。他想向自己寻求力量,他一直都是用自我鼓励,战胜了生活中的种种困难,现在,他发现,自我原来一片空白。
“让我想想看……”
他的声音十分微弱。
“华医生,华医生……华文!”
“那拉,别停,别停下来,继续,继续叫我的名字,大声些,再大声一些……我是华文。我是华医生。我是心理治疗师华文。”
华文吐出这些字,觉得连胸中最后一口气都吐了出来。
“别停下来……名字……”
他向那拉求救,感到她使出全身力量想要支撑起自己,他还听到了她的喘息声。这两种东西让他有了一些知觉。她也没有影子。他重新打量她,他们的手再次握在一起。他确认,握着的,是那拉的手,而不是那双手的轮廓。
华文的声音和呼吸一点点恢复到正常。
“至少……你和我是一样的。”
他闭上眼,呆了一小会儿,站了起来。
“我们这是在哪里?”那拉问。
“我们在鬼街。”
“我们要去哪里?”
“我们要去来时的那个地方。我要回到医院里,而你要回家。”
“我们还活着吗?”
“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们是否还活着。”
影子
华文说,我不知道我们是否还活着。
这句话如此尖锐,像死亡摸着我的脸。死是一个没有时间的地点。我听说,人们能从这里看到所有的过去,清晰如掌纹。如果那天,我在医院的天花板上,如果我努力,如果我想看见,我会看见,我的过去,所有比记忆更遥远的过去。然而,我看到的只有雪花般飞舞的柳絮。
我要去一个地方。越来越强烈了,这种吸引。我和要去的地方之间,只有一纸相隔。华文说过,那个愿意待在现实世界的我,和另一个莫名地想要去另一个地方的我,终有一天会彻底分离,其中的一个我,会吞灭另一个我。他是说,我要么正常,要么疯狂。有两个截然相反的人,正在分裂我。那么,现在,我站在哪一边?在正常的一边,还是在疯狂的一边?我们一起逃出医院,跑过街道、立交桥,却到了鬼街。我们穿过了那张纸,来到另一个世界。疯狂。虽然我一直拒绝,我还是来了。也许很快,我就会知道,我来这里的真正原因。
我想让华文停下来。我看着华文的恐惧,就像他曾看着我的恐惧。我意识到,影子是时间的印迹,影子并没有跟随我们,影子跟着时间走。影子是时间的奴仆。在我们站着的地点,这一刻正在化为乌有,影子,自然不在了。
失去影子,我们便失去了分量。我们如此虚幻,被来时的世界抛弃。我们的恐慌在体内崩裂。很多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