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一位叶赫那拉的女儿,在三百年前发出诅咒,她一直注视着身后的变迁,她成竹在胸,只等时间。她从时间的倒影里伸出梦的手指,于是一切都拉近了,近到我无法接触,近到她就在我皮肤下,骨骼里。这不是孕育,也不是转化,而是同享。从此,我有了一个好姐妹,我的两只手旁边还有别的手指,我的肉身里含着另一重肉身,我的想法旁边有永远强大的护佑。
我在过完二十五岁生日后,换了一个人似的。我精力充沛,毫不怀疑,我能活过百年千岁,我的生命像银杏树一样漫长,坚韧。所有梳着辫子的男人都不是阻碍,八大臣、亲王、世子、贝勒、贝子,天下才俊,这些我都不放在眼里,更不要说后宫的女人们了。
1861年8月那个炎热的下午,没有人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我已经穿好朝服,戴上凤冠,涂上鲜亮的丹蔻。我让人领来皇子,替他精心装扮。我拿起他的小手放在我的手心。我紧紧攥着他,一路快走直奔皇帝寝宫。
他就要死了。我看到了他将死的样子。我不害怕,我厌恶。我厌恶在这个季节戴上沉重的头饰,在我走过许多门和无数雪白的石阶后,汗水浸湿了头发与衬衣。我厌恶在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与他告别,而他的身体会在热浪中迅速腐坏,变成丑恶的气体,需要大量的盐和香料掩饰才能重返京城。我看见了这一切,蛆虫与黑斑将他的身体变成了一座坟茔,而他躺在龙床上毫无办法。
我看见了,对这一切处乱不惊。没有人料到我会出现,八大臣跪在龙床前,皇后在他脚边垂泪。一个只知垂泪的女人,没用的女人。即便她贵为中宫,也不知道如何战胜对手,甚至不知道对手是谁。更何况,我是不可战胜的。我看也没看皇后一眼。我领着皇子出现时惊呆了所有人。森严的守卫看到在阳光下闪烁耀眼的凤冠时都愣了,不知道是否该阻止皇帝在驾崩前与贵妃和儿子相见。他们找不出理由。他们就在呆傻与迟疑中看着我从他们的铠甲与兵器里穿行。他们从未见过这样一个女人。他们被迷惑了。
我一路畅通,到了皇帝榻前。他已是弥留,灵魂即刻要离开躯壳,他的眼神散漫无光,而我一身的珠光宝气,拖延了他离去的时间。我毕生珍爱珠宝,它们为我赢得最后的时间,我像一束光,照亮了皇帝黯淡凹陷的脸颊。他不得不找回一些神智,来最后看一看世界和我。他看到的,是叶赫那拉和她的儿子。
我说,皇帝,这是您的儿子。
他点了点头。
大家都看到了。
乾坤已定。他承认儿子是他唯一合法继承人,而我是圣母皇太后。
他该走了。
我放下心,在他的灵柩前放声大哭。那一天,宫里所有的女人都没有我哭得哀婉动人。
我日夜操劳,却并未忘记享受。我不像我名声不好的皇帝夫君那样,将享乐作为逃避危机的屏障,在美色中耗尽生命的琼浆。我爱生命,尤其在获得新生之后。我环顾周围,发现世界已经改变,二十五岁前,我的生命只是一个漫长的准备,我的生命蓄积,在二十五岁,圆明园那场大火之后,我倾尽所有,只为一个机会,一次爆发。许多年了,整个爱新觉罗家族都在等着一个非凡女人的出现。我就是。我是紫禁城的新主人。一切都像是为我而筹谋,包括灾难。灾难即机会,我享受灾难,脱胎换骨,开始我名副其实的新生活。
我发现,如果我想要顺利活下去,想要睡得安稳,一些人就得消失,就得死。死是所有事情的终结,让所有的谋划与愿望落空。所以生命美好却不值得信任,经验告诉我,我得信任死亡。如果我不信任一个人,我不仅仅要没收他的生活,剥夺权利也只是权宜之计,我还要将他交给死亡。死即诅咒。诅咒因死而生效,复活。而我,得死死抓住生命。抓住一切生命。
我一次次相信诅咒的真实。轻轻捻动黑摩罗,我会得到莫大的抚慰与给养,获得新的血液。我身体里住着另一个女人,当我抚摸自己时,我同时在抚摸她,我用另一双眼睛审视自己,看着她的年轻和活力。要好好维护这个身体,爱它,给它最好的滋养,以享受至高的权力。权力是一剂春药,虽然我是寡妇,但春药帮我留住青春和肉身。因为这个肉身配拥有这一切。整个爱新觉罗家族在三百年间积累和毁坏的财富,都因我的存在而赋予了意义。
爱新觉罗,复杂的姓氏,一直都惧怕血统的不纯,害怕血液染上忧伤与杂质。可从一开始,它就融入了异质与矛盾。爱新觉罗从一开始就未曾保持血统的纯净无染。叶赫那拉的女儿孟古,生下了皇太极。妙不可言。爱新觉罗从此放心地无视叶赫那拉的存在,忘了叶赫那拉在爱新觉罗的血液里注入了另一种成分。我能叫这种异质什么呢?背叛,还是不断萎靡至死的阴影?血液会变稀变薄,直至枯竭。这一切早已注定,只等时间与历史的帷幕拉开。异质一旦进入,就变成了种子,以敏锐的嗅觉等着合适的温度与潮湿。它会发芽、生根。
我不得不惊叹诅咒的准确无误。叶赫那拉的咒语与历史结合得如此密切,如此恰当。却不会有人明白我的历史,我真实的面孔,他们看到的仅仅只是表面。甚至连我自己都无法审视全部。我只是整张图像的一个局部,我无法了解全部。作者不是我。我早已知道,我不是被父亲叫做杏贞的女孩儿,也不是被咸丰皇帝称为兰贵人的严肃少妇,也不是被皇长子称为皇额娘的慈爱母亲,这些,虽然都是我无法脱身的明证,但是,没有人知道我还有另一种历史,另一种真实。叫我叶赫那拉就够了,叫我叶赫那拉的传人好了,这个姓氏比爱新觉罗更悠久,却一直被假装忘记和忽视。
爱新觉罗皇室长长的名单,让我皱起了眉头。爱新觉罗子嗣延绵,漫出了紫禁城的红墙,将位置留给唯一的尊者。但是透过厚重的城门,爱新觉罗们注视着紫禁城里的一切。他们并没有真正忘记诅咒,在情势险恶的时候,就会有人想起诅咒。第一个在皇帝面前念叨诅咒传说的人,是肃顺。世袭罔替的铁帽子王们并没有傲慢到完全无视诅咒。
肃顺,郑献亲王济尔哈朗七世孙。无论是肃顺还是支持我想要利用我的恭亲王,他们来自同一个源头,他们眼里都闪着怀疑的光。肃顺,脑袋坚固,脖子坚硬。他有三个脑袋——郑亲王和怡亲王将两个脑袋借给了他。除了在皇帝面前低头外,他在别人面前只将半个下巴示人,即便是面见大清的圣母皇太后。
我在去往热河的路上仔细瞧了瞧这顶铁帽子。
他骑在马上,俯视我乘坐的马车。那是一个黄昏,我们向东逃亡。不会再听到刺耳的枪炮声了,我们行走在山地与旷野之中。圆明园那时火光冲天,成了全天下最大的篝火。而我刚从长春仙馆出来不久。大地要裂开了,我来不及携带随身之物,我牵着载淳的手,急匆匆替他换上行服,这一幕,竟在另一个时日重新上演。四十年后,我让载湉换下龙袍时,1860年的这一幕又在眼前重现,几乎毫无分别。
我丢下圆明园。我的一座亲手栽培的花园,回来时都变成了焦土。这一切要感谢肃顺。是他建议皇帝杀死黄头发的外国使者,为洋人入侵备好借口。没有人支持这种冒险,但皇帝还是下了旨意。
肃顺是否料到我们狼狈出逃的结局?也许他对此另有谋划。皇帝没有看到,真正的险恶,不是恭亲王,而是这顶铁帽子。因此,当我在路上见到这位皇帝倚重的大臣时,便要好好端详。正好他提着鞭子指挥卫队。夕阳映在他脸上。他又胖又高,帽子歪着,怎么看,我都觉得他的脖子在冒血。我的确想杀了他。夕阳如血又无比寂寥,很快就黯淡下去,我们同时看到了对方眼里的火苗。他知道我想要什么。我们天生彼此憎恶。他第一次,这么近,俯视牛车上,身穿常服的我。我青春貌美,身边年幼的皇子是我的信心。尽管他认出我,知道我是懿贵妃,但还是问身边的侍卫加以确认。这是难得的机会,两个还未见面就已经充满敌意的人,从外貌上确认彼此的对立。
我知道,他是我第一个要杀的人。
铁帽子也许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吸引皇帝?他立刻就找到了答案。美貌只是其中较少的原因。他在我身上看到的是神秘。他无法看透我。这是最大的问题,他无法了解我,即便知道我的家世、父母,年龄、教育状况,他还是觉得我面容模糊不可思量。神秘,还有危险。我眼睛里还有另一双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