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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后一阵低声咕哝,轻微的震动透背而来,恍若呓语。
耿照微感歉咎,只是凳上的空间十分狭小,两人均是枕臂贴背、侧卧而眠,并无摇头转身的余裕,悄声道:“没……没有。”
那人“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也不知是谁被吵醒了,哑着嗓子低吼道:“肏他妈的日九!你再给老子吠一声试试!”
呼的一声扔来一样物事,似是鞋袜外衣之类。
寝室虽大,但二月天里夜晚犹寒,窗牖多半闭起挡风,那人稍一嚷嚷,满屋的人倒醒了三两成,纷纷咒骂:“吵什么吵!还给不给人睡觉?”
起头的那人被风一吹,脑子清醒大半,自知理屈,兀自嘴硬道:“哪里里是我?是日九那厮捣乱!你们啰唆什么!”
睡在前门边上的鲍昶是执敬司的老人,是这间庚寅房里年纪最长、职级最高的弟子,大伙儿都说内堂早傅出风声,说他今年有机会能升上“行走”一职,像何煦、钟阳他们一样跟在二总管身边办差,都对他巴结再三,言听计从。
“鲍昶揉着眼睛披衣坐起,也不点灯,隔着满室的漆黑,远远叫道:”
好了,都给我闭嘴。不睡的,通通给我出去数星斗,数清了再回来睡!“众人这才噤声。
而先前嚷嚷生事的那人名唤文景同,是山下王化镇的仕绅之子,有个叔叔在平望都做官。家里送来流影城听差,所图不过资历而已,只消在执敬司待上一年半载,便算“曾在王侯府中行走”将来不管进京考武举,或托乃叔在军中谋职,都与白身大大不同。
有家世撑腰,整间寝房里只有他不怕鲍昶,兀自叨叨絮絮,不肯罢休。
鲍昶蹙起眉头,犹豫不过一瞬,隔空叫道:“耿照、日九,你们俩都出去。”
众人一愣:“干耿照底事?是了,也只有他才会同日九说话,那两人原是一挂的。”
“文景同听他当机立断,同时逐出二人,倒也有些意外,一口气顿时馁了,恶狠狠地撂话……气长孙胖子,再让老子听到你吠,小心你的狗腿!”
倒头蒙被,故意大喷鼻息,周围无不皱眉。
耿照还待分辩,被唤作“日九:”
长孙胖子“的弟子已拥被起身,裹着棉被的身躯更显臃肿,趿着一双陈旧的厚底黑布靴,一只手探出棉被掀开门帘,啪答啪答地踅出了后门。
耿照叹了口气,跟着披衣行出。
他双目渐渐习惯夜色,屋外星月皎然,反比室内明亮。见长孙日九裹着棉被,走到院里一株大树坐下,活像是一条大胖白蚕,不觉失笑,信步走到他身边坐下,并肩仰观星斗。
“还发恶梦?”
日九变戏法儿似的从树影里摸出一个溺壶,仰头便饮。
耿照瞪大眼睛,见他津津有味地灌了几口,瓶口往耿照鼻尖儿下一递,扑面竟是一阵甜糯的米酒香。
“哪儿来的酒?”
他不假思索,顺手接过灌了一口,只觉甘甜香滑,极是顺喉,酒味却不甚强烈。就着月色一瞧,壶中所盛浓如豆乳,色泽细白,又与山下酒铺常见的白酎烧酒不同。
日九眯着小眼睛耸肩一笑,拎过溺壶就口。
“喝你的罢!管这么多做甚?”
过了一会儿,才咂嘴抿笑:“半山腰上的猎户自酿的,说是用糯米蒸熟了,掺几味炮制过的熟果做曲。滋味还不坏罢?小心点喝,别以为没啥酒味儿,后劲可厉害得很。”
横疏影遴选所部的标准相当严格,除了家世背景,读书写字、骑射武艺等自不在话下,还须生得昂藏挺拔,仪表堂堂,丝毫不逊于指剑奇宫的择徒条件。放眼当今执敬司里,唯二不符合标准的,只有耿照与长孙日九。
耿照虽有张天生的娃娃脸,可万万称不上俊美。
他个小结实,寡言、木讷,不爱交际,就连长年待在洪炉边所造就的黝黑肌肤等特质,都像极了铸炼房里打铁的粗鲁匠人——这恰恰是执敬司那些出身大户的权贵少年们最最看不起的类型。
而长孙日九的情况则比耿照更加凄凉。
他进流影城第一天,往织造司领取衣袍鞋袜时,办事的老差员只瞥了一眼,劈头扔来两件单衣、两件外袍、两件裤子……从头到脚,什么都是两件两件的扔。
“自本城有‘执敬司’以来,没用过你这样的货色。”
老差员乜着他哼笑:“劳您小爷的驾,自个儿把两件缝成一件罢。多了一件的料头,没准能把您的龙体给塞进去!”
领他前来的执敬司弟子率先大笑,厅堂里投来无数轻蔑目光。据说日九也跟着呵呵傻笑,将不合身的衣衫整包揣在怀里,什么话地没说。
这个笑话流传许久,每当有新人来就会被提起,以致耿照短短两个月内,已在不同场不同人嘴里听过不下十遍。
“后来,你是怎么拿到衣服的?”
跟日九混熟后,有一次耿照忍不住问。
“花钱买呀!”
日九耸肩一笑,模样满不在乎。“我娘给我带了一百五十两进流影城,不到三个月就花光了,我还嫌花得不够快哩!等他们确定我里外一个子儿都没有,找了个借口吊起来狠打一顿,往后就安生啦!谁也没再打过我的主意。”
长孙日九在执敬司没什么朋友,他生得白胖,一对眯起的凤眼几乎不见眼瞳,不管什么时候都像在打瞌睡;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上马背还得踩小马扎子,稍微跑得远些,立刻上气不接下气,活像去掉了半条命。
武的不行,长孙倒写得一手好字,还能打算盘。每月前堂关帐前,长孙总会消失几天,然后才又红光满面的出现,问他去了哪儿,也只是神神秘秘笑着,绝口不提内情。
关于此人的来历,众人都说不清。他自称是南方鼎鼎大名的诸侯、穷山国长孙氏出身,说话却带着浓重的北地口音,任谁听来都像是瞎扯的鬼话。他的名儿里似有个旭字,执敬司的老人故意戏耍,将“旭”拆成日九,当作绰号叫着玩儿:“日九”二字以南陵道的土腔发音,与“入狗”无异。
耿照弄懂后颇为不豫,倒是长孙本人一点也不在意。
“人家说你是狗,你便真是狗么?”
他耸了耸肩。“在这儿讨生活一点不难,遇到什么事解决不了的,一律说‘小人知错’。他们爱干什么就随他们去,别跟他们一般见识。”
寒夜料峭,两人并肩倚坐,那把溺壶传来传去,不觉喝完小半壶。
“对不起。”
过了许久,耿照低声道。
“啊?”
长孙日九接过陶壶,愣了片刻会过意来,摆了摆手。
“你傻啦?旁人找你麻烦,几时还看黄历挑日子?说白了,二总管派你去断肠湖那种好地方,你竟敢夜不归营,听说带了几个漂亮小妞回城,还摆了巡城司一道……你小子这般轰轰烈烈,我们只能在这儿穷嚼蛆。别说文景同,我都想找点什么事儿,非弄你一下才舒坦。”
耿照想想也是,不觉苦笑。
长孙一把抢过陶壶,笑得不怀好意。
“别想白喝,这酒里我动了手脚。”
他手摇溺壶,说得一本正经,扭动的大白被筒活像条胖毛虫。“本山人只消念个咒,尊驾满肚子好酒即刻变回原形。我尿足了两天才有这么一大壶,你小子可别糟蹋啦。”
耿照抱着肚子揍他一拳,明明手上没怎么蓄力,仍揍得长孙弓成了一只活饺子。月下两人各自弯腰,咬牙不敢发出声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憋笑憋得浑身大颤。
最后,耿照还是把在水月停轩发生的事,细细说了一遍,连其后遇上胡彦之、两人携手制服万劫一事也未曾遗漏;除了在红螺峪里与染红霞的旖旎情事之外,可说是交代得最为详尽的一次,较横疏影的版本有过之而无不及。长孙日九边喝边听,不知不觉干掉了一整壶,啧啧称奇,片刻才道:“这妖刀太恐怖了,世上怎会有这样的东西?难怪你小子发恶梦。”
长孙猜错了,耿照想。尽管睡得很晚,其实他一夜无梦。
想着想着,面色不觉凝肃,望向远方渐渐浮白的山棱线。——什么都梦不到,正是他恶梦的来源。
耿照向来多梦。
来到流影城后,他时常从恶梦中惊醒,醒来时浑身酸痛,彷佛梦里的那些追逐、砍劈、刀光剑影……都是真的,以致脱离梦境多时,仍在肉体上留下印记。有时七叔教的打铁诀窍太过艰难,一时三刻学不来,却能在一觉后忽然贯通,有些七叔明明未曾传授,只是依稀在梦里见过,一学便能上手……
他盼望能在一宿之后,多想起一些与“夺舍大法”或妖刀相关的事,但脑海里却空空如也,反倒是妖刀万劫肆虐过后的血海惨状异常清晰,还有碧湖那雪艳到了极处的诡丽身形,怎么也挥之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