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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大师姊许缁衣这般手腕,在师传面前说话极有份量,乍闻此事,也只能严格禁止她与耿照继续来往,恐怕是打定了「秘而不宣」的主意,认定此结难解,能多瞒一刻是一刻。
为何她偏偏在这个时候,梦见了师传?
师姊说过,师传闭关修炼的「悉断天剑」乃是一门心剑,无有招式,专修境界,练得身剑两成、福慧俱生,心识顷刻间遨游万里,不受物我之限,堪称是剑界至高。会不会是师传修炼到了天剑之境,千里迢迢而来,在病榻畔摸了摸我的脸颊,坐陪了红儿一夜?
染红霞忽觉羞愧。
她从没像现在这样,对「剑」之一字想得如此寡少。
反正一想起他来便心烦意乱,红衣女郎定了定神,倚着软枕坐在榻上,强迫自己把心思放到对离垢妖刀的那一战。
「青枫十三」本是一套攻守兼备的剑法,六年来染红霞心无旁骛,不断反馈以练剑、使剑的心得感想,来增补完备这套剑法。比起十六岁时收入凝芳阁的那部绢册所载,如今的青枫十三式更精链、更细致,威力毫无疑问地也更为强大,对修习者的内外修为要求更高,连实力颇强的金钏银雪一时也练不上手,说是「上乘剑法」亦不为过。
她却隐约觉得:再这样修改下去,即使套路更加精致细微,这十三式青枫剑也不能再上层楼,得到飞跃性的突破,充其量也只是令姿势更优美,转折变化更加流畅而已。
局限青枫十三的,正是青枫十三自身。不比繍花女红,做些精美修饰便能解决。
「你太在意你的剑法了。」
在病榻时,师传依稀这样说过:「是人使剑法,而非剑法使人。能在每回交手中克敌致胜的,便是天下无敌的剑法。你何必在乎它是不是「青枫十三」?」
回忆至此,染红霞心中一动,若有所思。
师姊曾说「连修改师尊都想看你的创见,舍不得多加一笔」,用以勉励她持续精进。但多年来,这话却反成了染红霞的桎梏,将她剑上的慧见囚入一只名为「青枫十三」的牢笼里,所为均不出此限。
这益发使她相信病榻边朦朦胧胧的一夕相伴并非是梦,而是练成了「悉断天剑」的师传以心传心,思念跨越了百千里的距离来到她的梦中,一语点醒,令她茅塞顿开。这非是她自己便能凭空想出,己所不知,岂能成梦?
红衣女郎坐在床上,闭起眼睛,仿佛睡着了似的。
没人知道在她梦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除了偶尔脱体迸出的几绺剑气,端雅秀丽的女郎便如假寐一般,连照拂她病中起居的二屏都不曾看出异样。
「二掌院,我家大人到啦。」
朱雀大宅的总管李绥在门外恭恭敬敬一揖,神情不卑不亢。染红霞闻言回神,一颗心忽然怦怦剧跳,饱满坚挺的酥胸不住起伏,定了定神,点头道:「多谢李总管。」
长腿一踮,盈盈起身。
耿照的心跳怕是只快不慢。大宅迂回的廊曲一下突然变得极其漫长,仿佛走也走不完似的。好不容易来到前堂,匆匆撩袍跨过朱红高槛儿,朝思暮想的窈窕身形方映入眼帘,尚不及开口叫唤,伊人身后二姝已敛衽下拜,清脆的噪音齐声道:「典卫大人安好。」
服色一粉一翠,俱都姿容曼妙、青春动人,正是李锦屏与方翠屏。
许缁衣以照顾病人为由,让她们俩亦步亦趋跟着师妹,须臾未离,当为避免再发生擅闯风火连环坞那样的事。染红霞自知理屈,也没有拒绝的理由,二屏遂成为她的贴身丫鬟,到哪儿都跟着她。
耿照仿佛被当头浇了盆冷水,背脊激灵灵一颤,满腔血热为之倏凝,总算他多受磨练,不再轻易于人前表露心思,略停了停步,冲双姝一拱手:「二位姊姊久见。」
转向伊人,抱拳道:「二掌院好。」
染红霞俏脸煞白,片刻才勉力一笑,还礼道:「耿大人好。」
耿照胸中微刺,知此刻还不能放任痛楚蔓延,咬牙不泄漏半点心绪,摆手道:
「三位请坐。」
回头吩咐:「李总管,烦请上过新茶细点。有劳了。」
见李绥领命告退,才迈出重如千钧的步子,走向主座。
行经染红霞身畔时犹自低头,一缕魂牵梦系的淡雅馨香却钻入鼻端,仿佛被眼角那抹绯红丽影刺痛了似的,不敢稍稍停歇。
染红霞到底是久经世面的,敛衽浅坐、颈背挺拔,健美修长的身姿透着一股端庄高雅,足堪代表「水月停轩」四字。除了病后容色还有些白惨,看来倒是比身为主人的耿照从容得多。
她忍着心中悸动,看了他几眼,垂眸笑道:「见典卫大人身子安好,我便放心多啦。那夜风火连环坞烧成了白地,事后却不见大人踪影,我担心大人的安危,与符家妹子找了几日,正自忧虑,所幸大人吉人天相,终究平安而回。」
耿照不知该回什么话,讷讷道:「连累二掌院担忧,是在下的过错。」
染红霞闭目摇头,身子似是微微颤抖。
耿照想起宝宝锦儿的话,知是生份的「二掌院」三字刺伤了她,顿觉旁徨,正寻思支开二屏与她说些体己话,却见染红霞起身道:「大人既然无碍,想来公事繁忙,无暇他顾,我便先告辞啦。」
耿照听得心焦,慌忙制止:「且慢!」
这下用上了碧火真气,却听「啷」的一片脆响,原来李绥正端着茶点来到门畔,猛被雄浑的喝声震得手脚酥麻,手中托盘摔了一地,扶门道:「小……小人一时晕了,身子……有些不适,惊扰了贵客,还请大人见谅。」
两名下人搀扶他离去,收拾门外地面狼籍,又补上了热茶点心。
经这一乱,染红霞倒不好走了,只得重新坐下。偌大的堂上两人相对无语,目光俱都垂落地面,李锦屏倒是神色自若,带着一抹淡淡微笑,身子坐得直挺;一旁方翠屏甚是扭捏不安,几次想要开口,却被李锦屏笑着一乜,又将话全咽回肚里去。耿照本想问问崔滟月,总比无话可说得好。但潜行都掌握全城武林人物的一举一动,早知水月那厢并无崔滟月的消息。染红霞与宝宝锦儿携手找了他几日,绮鸳、弦子都照面了几回,恐怕对潜行都也非一无所知,故作不知而开口,对她总觉得过意不去。
犹豫之间,居然是染红霞先打破了沈默。
「这几天我同符家妹子聊了许多。」
她低垂眼睑,淡淡说着,恍若置身梦中:
「她是个很好、很好的女子,便如莲荷一般,出淤泥而不染,令人好生相敬。你要好生对待她,切莫辜负。」
耿照抬头望她,见伊人俏脸盈白、唇际泛着一丝空洞的笑容,低垂的目光却无意相对,想象她心中的痛楚与忍受,不禁心如刀割。但许缁衣遣二屏前来,便为监看她二人有无私情,要是泄漏了半点,往后失却这位代掌门的支持,在杜妆怜面前染红霞不免更难立足。
他咬牙定了定神,带着一丝自戮似的狠劲,从容道:「她已失亲人,在世上孤苦无依。我多次蒙她相救,人情是还也还不清了,定会好好照顾她的。」
李锦屏忽然插口:「典卫大人与符姑娘定亲了么?我家代掌门说啦,若遇典卫大人,让我们问明佳期,敝门纵在千里之外,也要来喝这杯喜酒。」
染红霞身子微晃,白皙的柔荑握紧枣木扶手,绷得指节发青兀自不觉,身子坐得僵挺。
耿照面色铁青,却不能伸手扶一扶她,心底不住淌血,沉声道:「符姑娘近日欲返家乡,我俩并无如此打算。烦请转告代掌门,在下若有成家之念,水月停轩会头一个知道。」
李锦屏见他激起了意气,温婉一笑,垂首道:「婢子明白啦。」
染红霞闭目抬头,深呼吸了一口,睁眼起身,淡然道:「典卫大人若无别的事,我们先告辞了。」
提剑迳往厅外行去。方翠屏如获大赦,只来得及冲耿照微微颔首,赶紧拽着李锦屏追上前。
门外忽闪进一抹窈窕衣影,身材秾纤合度,却是一名潜行都卫。她三两步上前,呈过一卷便笺:「大人请过目。」
耿照正忙着追染红霞,顺手收进怀里,撇了她迳自前行,随口道:「我一会儿看。你先下去——」
「典卫大人!」
那潜行都的少女扬声娇叱,耿照愕然回头,却见她满面凝重。
「绮鸳说了,请您即刻观看。此乃十万火急之事,我等大人回话。」
连染红霞听了都忍不住扶剑停步,微蹙柳眉,面露关切。方翠屏趁机拉着李锦屏走过她身畔,嘴里大声道:「红姊,咱们先去外头候着。里边儿闷,热也热死啦。」
染红霞颔首,一双妙目凝着耿照手中纸卷,竟未回头。
方翠屏将李锦屏拖出大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