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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恰然走过他身畔,笑道:“我这辈子唯一一次被打趴在地,挨的还是拳头。给你刀也没用,你武功算是了得啦,刀,掌,身法,眼术,内力,硬功……
集六门绝学于一身,常人自是打你不过。然而顶峰争胜,刀不够刀,掌不够掌,没一门顶用,若能重新练过,你挑一斗潜心钻研,当胜大锅同炒。“(重……重新练过?
岳宸风跪俯在地,连汗水滴落阶前的声响亦清晰可闻。他已经快要想不起来,上一次被这般澎湃如潮的恐惧淹没是什么时候的事。
喀喀两声,书斋前的镂花门扇被推撞开来,那人并未顺手掩上,只是随意而入,仿佛信步闲庭,间或传出极细极微的“匡当”轻响,清脆如铃甚是动听。透过书桌顶上的豆焰微光,岳宸风初次看清那人的背影。
他身量不高,一身锦衫绣袍、粉底鳞靴,装扮华贵,却披散一头及腰黑发:缀金边的蟒纹栏袍下摆不时掠过乌金暗芒,两踝间竟藏着铁链脚镣,直如天牢里的不赦之囚。
想起此人鬼魅般的身法,居然是在刑具拘束下所为,岳宸风简直不敢想像取下脚镣之后,这披发怪人的武功将是如何可怕。锦袍怪客径行坐落,翻起几上瓷杯自斟自饮,连尽几盅,才长长吁了口气,笑顾慕容柔:“喂,他是你的人,要杀要剐你自己决定,不干我的事。话先说在前头,接下来的事若教这厮听了个全,你别指望我杀人灭口。”
阶下岳宸风闻言一惊,汗湿背衫:“将……将军要杀我!”
却听慕容柔淡然道:“不妨,我没什么怕人说的。倒是你,既已认罪服刑,能这般要来便来,要去便去么?”
那人哈哈大笑:“你不服气,派人抓我啊!”
俯仰之间,袖里一阵风铃般的叮咚细响,显然腕上也戴了一样的刑枷。慕容柔闻言不禁莞尔:“若真有这么个人,你还想跑?我肯定让他逮你回去。”
“那有什么关系?”
那人嘻皮笑脸:“再逃就是了。你的人不用吃饭拉屎么?”
慕容柔又气又好笑,凤目一睨:“再逃,我让人打你板子,打到你再不敢逃!”
“呸,好个酷吏!”
“乱世用重典啊!”
两人相视大笑,片刻笑声沉落,气氛才又渐渐凝重起来。
“我只有一句话问你。”
沉默半晌,终是那人先开了口:“人,是你杀的么?你知我一向不聪明,推敲了这么些年,内贼只想到你一个疑犯。那年京城方圆百里,我以为只有你有胆子有能耐下手。”
“怎说不聪明?普天之下,就你看穿了这事啊。”
慕容柔低头微笑:“我也只有一句奉答。对,是我,人是我杀的。”
那人说翻脸便翻脸,一拍桌顶,霍然起身:“你……乱臣贼子!”
屋外岳宸风只觉劲风刮面,檐下整排花树应声一摇,刹时竟如土龙翻身、天地震动:骇异不过一瞬,眨眼身畔草木静立如旧,静夜之中连风都没来一丝一纹,显然那人的修为已臻化境,盛怒之下雄浑气劲迸出,却能在伤人及物前硬生生收回。
比这份绝顶造诣更惊人的,是书斋里仍持续进行着的对话。
慕容柔面对如此武功,连一丝惊惧也无,抬起锐利的凤目,微一冷笑:“这四字从你口中吐出,当真是再讽刺不过。”
锦袍怪客顿时语塞,悻悻然拂袖落座,怒极反笑,森然道:“我怎比得过慕容大将军?你这个弑君逆臣!”
慕容柔的口气居然比他还冷,闲之不寒而栗。
“你,难道就没弑君么?”
锦袍怪客微略一怔,摇头道:“我不算。我可没动手杀二哥,那晚我只是坐在御榻边,凑近脸静静瞧他。他吐的气可比吸进去的多,脸颊凹陷,灰扑扑的一点也不像人……对,你也见过的,我差点儿忘了。”
“他差太监去唤人,我趁空档溜下梁,坐在榻边瞧他。约莫人快死了,知觉变得灵敏起来,他眼皮子簌簌几颤,还没睁眼,张嘴便唤:‘慕容……’得意了罢?忒多顾命大臣,他头个念的还是你。”
慕容柔低垂眼帘一动也不动,仿佛入定。
只有从睫上栖蜓似的一颤,才能窥见他心中的云波浪涌。知道自己在“那个人”心目中如许重要,对孤高冷傲、无友不群的镇东将军该是莫大的宽慰吧?
“他睁眼一见是我,吓得气都停了,整个人比干参还僵冷,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我本想,看见许久没见的麻烦弟弟,能吓成这样?忽会过意来:他以为自己看见的不是我,而是另一个已死之人的鬼魂。”
锦袍怪客轻笑起来,笑里却不带丝毫笑意,令入毛骨悚然。
“那时我终于明白,真正的凶手是谁:什么都不用再问了,那表情已足够说明一切。这么多年来,我们疑心韩阀、疑心应无用、疑心南陵诸国、疑心魔宗余孽,甚至疑心是异族派来的刺客,却忘了谁才是真正从这事里得到好处。我们都太笨了,是不是?”
慕容柔当然不会回答。锦袍怪客似不在意,又自顾自续道:“他打了个寒噤,突然清醒过来,端起架子,板着脸斥喝我:‘你……你不在东海好好思过,来此做甚?谁……谁人让你进宫的?’我当时真想一掌打死他,然而见他上气不接下气、连吞口唾沫都痛苦的模样,又觉得这样也不错,一句话都不想同那厮说,只叉手抱胸,望着他发笑。”
他突然笑起来。
“那厮吓死了,全身发抖,又骂又叫的,稀里呼噜鬼扯一通。”
慕容柔倏然抬头,眼中精光暴绽。
“你口中的‘那厮’,一手领着这个百废待兴的新国家,从前朝的残垣断瓦中站起来,乃至有今日之繁荣,无数百姓吃饱穿暖,不怕朝不保夕,不用卖儿鬻女,十里之间必有炊烟,家家户户能安生度日,遑论兴学教化……”
“真奇怪。”
锦袍怪客耸肩一笑,忍不住摇了摇头:“你这话跟他当夜说的像极啦,一模子倒出来也似。这些浑话是有本的么?”
“你——”
“我不懂什么朝廷教化,说不定你们真是对的。我只知道天下本不是他的东西,想坐龙庭大位可以,去讨、去骗、去哭、去赖,要不就学我造一造反,多的是门路。用卑鄙手段谋杀兄长,那不是人,是畜生!”
锦袍怪客抬起头。“你从以前就是个怪人,慕容柔,我不怪你。但我饶不了我二哥。我家老大待你便不算好,待他又怎样?假使他当真开口讨大位,说不定老大真会给——老大做得多不情愿,你比谁都清楚。”——陶元峥也这么说,但其实他根本无所谓。他的两个女儿分别做了皇后与定王妃,不管最后谁坐上大位,陶家都已然是胜利者,他思量的是如何维系相府的既得利益,犯不着冒险赌上身家。
(那首鼠两端的老匹夫!
但陶元峥是对的。武烈根本不爱做皇帝,也不会是称职的好皇帝。他爱打架、爱热闹、爱醇酒美人,冲动莽撞、不太负责任、对敌人和下属同样大方,全心全意相信他的兄弟朋友,笑起来的样子没有半点心机……
慕容柔忍不住闭上眼睛。
无论他的理由有多充分,在内心深处,他清楚知道杀死武烈更多的是为了“那个人”的私欲,而非是天下黎民。这是丑恶的、赤裸裸的谋篡,无一丝大义名分可供开脱。但他一点也不后悔,只觉得遗憾。
若非从他弟弟手里夺走了这么多却犹不自觉,独孤弋值得活得更久。
锦袍怪客抬眸凝视,仿佛揪紧这稍纵即逝的一抹负疚。
“你们连表情都像。那晚他骂了很久,虚张声势,直到气力用尽仍不肯停,我静静看他,最后只说了‘畜生’两字。他听得两眼发直,白纸似的瘦脸突然胀红,再连一个屁字也辩驳不出,张嘴喷出一大口血箭,把永宁宫的粉壁都溅得满目殷红,这才断了气。”
慕容柔等八位大臣奉召入宫时,太宗孝明帝已然驾崩,谁都没能见上最后一面,身后的时局变化,连足智多谋、算无遗策的慕容柔也难以掌握,事隔多年,才知其中有如许周折。
岳宸风伏在阶下动弹不得,恨不得塞住耳朵,汗水浸透了重袍,难以遏抑。
以他之精明,对话方至一半,便已知来者是谁:话里那些高来高去的“那厮”、“他”、“兄长”又各自代表什么意义……
这个秘密充满腥风血雨,稍有不慎,因此丧生的人当以千万计。
什么武林争霸、问鼎江湖,与之相比,都显得苍白无聊,渺小得微不足道。
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从没听过这些。现而今,他又将面临什么样的处境?
书斋里寂然良久,这回却是慕容柔打破了沉默。
“我出身微贱,这条命抵不了你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