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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话倒也不是扯谎,原本便答应了宝宝锦儿要回枣花小院,去见她最亲的三位师傅。
果然慕容柔细细看望片刻,点了点头。
「这也是人情之常,你们去罢。」
又道:「明日早些来,吃了晚饭再回去。我有些妖刀的事想问你,让你夫人陪着拙荆四出散心。」
沈素云原本微露失望之色,听得双眼一亮,拉着符赤锦的手低声道:「姊姊也是越浦人氏,那真是太好啦。明儿陪我到处走走。」
符赤锦笑道:「小妹自当从命。」
耿照好不容易寻得脱身的机会,镇定地拜别将军,拉着符赤锦的手便要离去。忽听一人沉声道:「且慢!」
却是岳宸风。
「启禀将军,为免有个什么意外,还是请几位护送耿典卫夫妇离去。」
他阴沉一笑:「又或请典卫大人交代一下去处,倘若将军或夫人一时有事寻找,难不能教下人将偌大的越浦翻了过来?」
慕容柔本想说「不必了」,一见耿照目光凝起,心意忽变,点头:「也好。耿典卫,你夫人府上何处?翁家姓谁名甚?」
耿照自是答不出,但心知眼下是脱身关键,切不能慌张,俯首道:「在下泰山姓符,居处须问内人。越浦我也是头一次来。」
短短三句里没半个虚字,自不怕被慕容柔看穿,却未实答。
这下轮到符赤锦接口了。
她心中犹豫:「世上真有「每问必实」的异能么?也不知是不是虚张声势。」
须知一旦透露去处,以岳宸风的脾性,只怕她二人前脚刚出驿馆,杀机随后便至;枣花小院的三位师父全无防备,岂非糟糕至极?若然扯谎隐瞒,万一被慕容柔看穿,又势难生出此地。
(这……该怎办才好?这个险,到底该冒不该冒?
符赤锦手里捏了把冷汗,却无法考虑太久——瞬间的迟疑,是以教慕容柔在心中做出判定,将情况一下子推到最糟的境地。她咬着樱唇正欲开口,突然堂中「恶」的一声,岳宸风单膝跪地,竟呕出大口鲜血,魁梧如铁塔般的身躯倏然倒落,模样极是骇人。
「师傅!」
适君喻、李远之双双抢上,将他扶入太师椅中,岳宸风吐血不止,溅得胸口、脚边大片殷红。他呕出的血量极为惊人,若是换了余子,恐怕早已气绝;饶是如此,岳宸风亦呕得面色煞白,手是瘫软,气息奄奄。
「快去请大夫来!」
适君喻回头虎吼,见杀奴伏在门外,锅炭似的大脸咧开一抹幸灾乐祸的冷笑,心头火起,一个箭步窜出厅门,单手揪领,将杀奴几百斤的胖大身躯重重损上门板,怒道:「这是怎么回事?说了!」
杀奴被扼得青筋暴露、双眼翻白,张着腥红色的血盆大口荷荷喘气,但不知是错觉抑或其他,扭曲的肥厚嘴唇看来还是在笑。
「他……受……受伤……每天……血……一个时辰……哈、哈、哈……」
适君喻神智稍复,想起将军及夫人都在场,自己更是身负穿云直的指挥大任,松手摔开,整了整衣襟,吩咐道:「派人去请大夫!馆内若有驻医也先唤来。速备清水布巾,快去!」
程万里领命而去。
李远之接连点了几处穴道,见师傅仍呕血不止,宽阔的额头沁出油汗,回头道:「老大,没……没用!我拿补心丹……」
伸手往襟里掏。
适君喻喝止道:「不成!呕血不止,恐将噎息!」
李远之陡然醒觉,顿时手是无措。
慕容柔撩袍奔至,目光一睨杀奴,森然道:「这是怎么回事?说!」
杀奴抚着半颈似的肥厚喉管,贪婪地吞息着,咧嘴道:「主……主人受了伤,很怪的伤。每天有一个时辰会吐血不止,吃药、点穴都没用。这两天主人都将自己反锁在屋里,吐……吐完了才肯出来见人。」
众人面面相觑,相顾愕然。太师椅上,岳宸风面色煞白,呕出的鲜血已不如初时汹涌,却难以顿止。他以手掩口,血水不住从指缝间溢出,眼袋鸟清浮肿,满布血丝的双眼阴沉得怕人,宛若伤兽。
第六三折 玄嚣八阵,伊梦黄粱
要不多时,请来的大夫揉着惺忪睡眼,手提医囊匆匆赶至,号了半天的脉却号不出个所以然来,岳宸风呕血依旧,难以开口。
适君喻皱眉:「大夫!家师究竟受了什么伤?这般喀血下去,铁打的身子也挺不住。」
那大夫一抹额汗,面色惨然,嚅嗫道:「这……小人实是不知。令师既无风寒暑湿燥火之邪症,亦非喜怒忧思七情惊扰;不见火灼血热,下注于胃,肝、脾又未有损伤……小人行医已久,从不会见过这种情形。倒像是……像是……」
抖着手以绸巾拭汗,嘴唇发颤,未敢直视主位上的将军大人。
他被人从府里拉出来时,并不知道要看的病人乃是镇东将军的幕府首席;早知如此,就算推诿不得,也必先与家中老小挥泪诀别、妥善交代后事。迄今还能支持着不晕死过去,纯是担心一己之失祸连满门,无端端害死了父母妻儿。
适君喻看出他吓得魂飞魄散,强抑怒气,温言道:「大夫但说无妨。」
大夫道:「倘若用错了针,误伤了心脉,阴血妄动,也可能会如此。」
适君喻不觉沉吟起来。
适才一阵慌乱,他也曾为师尊搭过腕脉,并不觉得师傅有内伤的迹象;况且,以岳宸风的内功造诣,当世能将他伤到喀血不止、难以自制的人,恐怕今时今日四海宇内还数不出一个来。有无内伤,岳师自己还不清楚么?
但若无内外伤,这般吐血吐个不休的病征,也算邪门至极了。他本以为是毒物,但岳师亲口对五位弟子说过,他少年时有奇遇,服食过一种叫「金珥紫皇」的丹鼎至宝,对毒物的抗力远胜常人,药倒他绝非易事。
经大夫一说,适君喻又觉有几分道理,师傅可能是中了半毛针之类的暗算,故身无外伤,针尖却残留在体内,使阴血妄动,五脏六腑皆禀气而逆,胃血登时一发不可收拾。
「师尊!」
他凑近岳宸风耳畔,低声问:「您可有什么地方疼痛不适?」
岳宸风面如淡金,捂着口鼻的指缝间仍不时汨汨渗血,围着脖颈下颔的白棉巾子洗了又拧、拧了又洗,始终赶不上血渍晕染的速度。他闭目摇头,掌中捂着一丝瘖哑闷声:「没……没有。」
适君喻皱眉起身,转头问那大夫:「依大夫之见,该如何是好?」
大夫手是无措,片刻才道:「小……小人想,先由中脘、脾俞、是三里等几处穴道用针,倘若不成,再试内庭、曲池、内关、血海……」
一旁漆雕利仁突然睁眼怪笑了一阵,舐唇道:「倘若你只有一次的机会,要扎哪里?」
大夫闻言一怔,愕然道:「怎……怎只有一次机会?」
漆雕利仁苍白的薄唇微微扭曲,咧嘴笑道:「你的脑袋没了,还晓得扎针么?」
大夫这才会过意来,双腿一软,坐倒在地簌簌发抖。漆雕利仁撑着扶手摇晃欲起,捆满白布的右臂细如枯枝,既像蛛虫长肢,又有几分僵尸模样,咧着白唇血口,歪斜低腑:「说呀!只有一次机会的话,你扎哪里?」
「漆雕!」
李远之皱眉上前,低声道:「躺好!莫添乱。」
漆雕利仁如傀儡一般的任他挟回原处,咯咯笑道:「他自己都不知道要扎哪儿,难不成一针一针试?这能做大夫我也会!咯咯咯咯……」
适君喻与李远之面面相䝼,知他所说是实。大夫为了活命,硬着头皮乱扎一气,徒然断送岳师的性命而已,这个险决计冒不得。
正自发愁,忽听岳宸风道:「找……找「岐圣」伊黄粱来。让……让他瞧瞧。」
语声略见中气,众人转过头去,见他坐起身来,面上血色略复,居然一瞬间便好转许多。
适君喻微微一怔:「师尊……」
立时会意,点了点头,并未接口。
◇◇ ◇那「血手白心」伊黄粱名列儒门九通圣之一,乃当今一等一的医道大国手,尤精外科,以「神锋、续断、死不知」三绝闻名于世,人称岐圣。
太宗朝初年,封央土东北墨州四郡的长镇侯郭定性格暴躁,在领内稍不顺心便要杀人,经常将犯错的婢仆、囚犯,甚至无辜的农民等解至荒郊,在马前为其松绑,要他们尽力逃命,然后放狗纵鹰如逐猎,或以弓箭射杀,或以钢叉戮背,称为「慈悲道口」。三年之中墨州山郊埋骨数百具,尸臭不散,人莫敢近。
兴许是杀孽太重,有伤天德,郭定患有严重的头风(偏头痛)发作之时痛不欲生,于是专程派人请伊黄粱来治。伊黄粱连号脉也无,看了长镇侯一眼,便说:「侯爷这病没治。要除病根,唯有开颅一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