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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来到泸州。城内车马如云,行人摩肩,满街的酒肆茶坊热闹非常。唐多多兴奋的大喊大叫,死活要下车游玩。陆宽嘴巴乖巧,已改口叫“唐小师兄”。眼看小师兄意兴甚浓,立即弃车徒步,抱着他逛街市,观杂耍,买零食,不亦乐乎。桃夭夭少年人性子原本好动,身处繁华地焉能静处?也随他们四处玩耍。只是时刻留意唐多多的安全,怕他有个闪失,回去没法跟小雪交待。
转眼已过晌午。三人沿路打听,来到当地最著名的酒店前。抬头只见一座楼阁,面临闹市,背靠长江,朱栏玉柱不必细叙,单是沿墙根种的几十株菊花,便金灿灿的尽显富丽气派。再看檐前悬着招牌“凤凰台”,左右柱子镌刻对联“座中太白多情,讵为弄影才入梦;筵前文君解颐,未曾呼酒已销魂”。陆宽眉开眼笑,连声道:“这里好,这里好,跟我家中景致有几分相似。”
跨过门槛,早有伙计殷勤相迎,一径引入二楼雅座。伙计赔笑致歉,说外边的大堂被本城黄知府包了,设宴款待京里来的万学道。惟剩雅间空余,请问客官能否将就?
言语虽客气,实是质疑两名少年有没有饭钱。陆宽再不多话,从行囊中掏出十两纹银,“当啷”掷地有声,真有化愚度贤之功,振聋发聩之效。跑堂伙计拾起银子,驾云似的往来张罗,送毛巾,摆果子,沏普洱茶待客,一迭声吆喝大师傅做菜。
桃夭夭品茶观景,从窗户往外望去,一条大江映入眼帘,滚滚东逝直入天际,果有“浩然塞乎天地”的气势。回头看房间内玉帘星辉,粉壁中悬挂泼墨丹青,两边有竖幅,写的是“秋水长天凭槛望,沉鳞飞羽供盘飨”,不由暗笑“饮酒吃饭的地方,偏要附庸风雅。外边多少天然的景色,谁还想读这些滥俗的字句,正可谓矫揉造作了。”陆宽抱着唐多多走近窗前。远眺青山隐隐,一行白鹭乘风扶摇,唐多多拍手呼喊:“海鸥,海鸥!”。陆宽应声附和,笑道:“好大的白海鸥啊!小师兄好眼力!”
正嬉闹间,门口走来个中年汉子,马脸牛鼻,一身侍从打扮,喝斥里面休得吵嚷,倘若搅扰了老爷们的酒宴,待会赏你们三百板子。桃夭夭寻思“哪里的鸟官儿,酒楼里耍威风。”恰巧酒菜端来,陆宽帮忙布置杯盘,唐多多抓起食物往嘴里塞。见两人都没吱声了,那汉子转身离开。
桃夭夭目光尾随他的背影,只见大堂内摆着七八桌筵席,二三十名客人就座,人人衣着光鲜。正中坐着两位官老爷,均穿圆领滚绣蟒袍,足登官靴,白白胖胖的气度雍容,想必就是那“黄知府”和“万学道”了。酒楼对面设有戏台,戏子们翩然舞袖,“咿咿呀呀”正唱得热闹。将酒宴设于大堂内,显是为了方便宾客看戏。只见那位黄知府眯着眼,手摇折扇,合着鼓点轻轻哼唱戏文。
万学道在旁讲述经历,慨叹道:“此番兄弟入川监考,方知贵处名士如云。可惜大多考场失意,以致仕途埋没,功名无着。比如川东有个秀才叫董致中的,连考四五十次也不得中。兄弟怜他孤苦,将其考卷仔细看了十几遍,才慢慢品出其中味道,实乃道德文章,字字珠玑,遂将董致中录为魁首——可见世间糊涂考官,不知屈误了多少英杰才俊。”
桃夭夭耳闻“董致中”三字,蓦地想起“绝尘轩”里那个老学究,暗觉好笑,心想“董老先生终于考中举人了,不知高兴成什么样。他打了大半辈子光棍儿,日后升官发财,肯定娶他十七八房老婆。未知洞房春宵时,还念不念那套远离女色的大道理?”
他只顾遐想,忘了满桌的酒肴,另外两人已悄然开动。泸州出名的是老窖酒,美味的是江团鱼。唐多多双手伸进碗里抓扯鱼肉,张嘴啃咬烧鹅,直弄得胸前汤汁淋漓。又看陆宽美滋滋的喝酒,他也凑拢壶嘴猛吸两口,只辣的吐舌瞪眼。这小孩好胜心强,用“三番化糖术”变了两块糖,放入酒杯里泡着,捧起杯子跟陆宽对饮。
桃夭夭手持酒杯,凝听大堂里的谈论。听那黄知府笑道:“你我案牍劳顿,酒宴中怎么还谈公务?当罚三杯。”
等万学道喝了罚酒,黄知府又道:“万大人喜爱名士,恰巧兄弟最近结识了一位妙人。非但文采斐然,更有月中嫦娥的容貌。素闻大人雅量倜傥,若不领略蜀中才女的风韵,那可真是‘入宝山而空手回’了。”一席话,说得万学道心痒难搔,连忙点头称善。
黄知府唤过从人,低低吩咐几句,随从躬身而去。约莫等了两柱香的工夫,楼梯口钗环琅琅,俏影盈盈,走进来一个娉婷少女。生就杏脸蛾眉,樱桃小嘴,模样果然很标致。身穿翠色长裙,淡黄绸衫,宛若绿叶托着鲜花。黄知府指着道:“此女年方二八,芳名红袖,诗词歌赋样样精通,尤其自创‘素兰’诗派,新颖别致,堪为诗坛奇葩。小红,快来拜见万学道。”
那红袖既不磕头,也不万福,神色似笑非笑的,只略点点头:“万大人,您好。”
桃夭夭见她举止特异,不媚权贵,心下暗暗纳罕,记得宋词里有“楼上谁家红袖,靠栏干无力”的句子,今见其人风姿绰约,眉目关情,方知古人所言非虚。
黄知府拉长脸,皱眉道:“万大人乃京城文坛泰斗,名望昭炳天下。你自称仰慕风流才子,今日大才子就在面前,为何如此不恭?”
红袖道:“世人追逐功利,徒有虚名者比比皆是。红袖一身情骨,满腹衷肠,只愿托付于清雅脱俗的真才子。”
黄知府隐现怒色,正要厉声斥责。岂料万学道盯着红袖娇艳的脸蛋,苗条的身材,早已情欲勃发,忙摆手示意无妨,笑道:“听你口气,倒要试试我的学识。你且说说,何谓清雅脱俗?此间放眼皆是名家墨迹,你看那一件可称清雅?”
红袖环顾周围,目光扫过墙壁挂的条幅卷轴,嗤之以鼻,笑道:“陈词滥调何足挂齿?常言道‘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却只好鹦鹉学舌罢了。似这般模仿前人体裁,平仄限韵,懵懂学童皆可弄之,有何新奇哉?试想古来诗人,无不自出机杼,创新立标领袖当世文风,方才是佼然不群的雅士所为。”
万学道靠八股文起家,对诗词毫无见解,平日烟花娼妓玩得多了,本想尝尝美貌才女的新趣,不料当头领受一番教训,一张肥脸微微涨红。他假意抹脸擦汗,愈觉此女气质清高,与她同床不知是何滋味,笑道:“本官常年忙于公事,那些消遣的文字鲜有涉猎。小女孩儿恃宠放刁,倒使我有些捉襟了。”
红袖道:“何劳大人费神?今日堂前盛会,小女欲献诗作,乞望万大人品评,若高论合意,红袖自会引为知己。”
万学道听说不让他作诗,这才松口气,含笑问道:“你且先说说,你的诗因何称为‘素兰派’?有什么讲法吗?”
红袖道:“素淡清新,如兰叶黛绿幽雅,绝无花团俗艳,是名‘素兰’也。”
万学道大悦,点头道:“讲的好!快些念来听,念得好本官重赏。”一帮清客趁机恭维,都道才子美人诗文传情,真乃千古风流佳话。
堂内几人的对答,桃夭夭听得清楚,但觉红袖言辞精辟,登生钦佩之意,寻思“这位姑娘谈吐不凡,颇有傲骨,定是位风尘奇女子。她作的诗词,想必也是余音绕梁的雅唱。”当下屏息凝神,侧耳聆听才女写的好诗。
黄知府作了个手势,示意安静。刹那间众陪客停杯落筷,目光齐刷刷的望过来。红袖竖起兰花指,娓娓而言:“先奉上一首《咏青》,这是刚才坐车前来,车轮撞翻路边菜摊,红袖触景生情而制的。请万大人指教。”
说着,她清了清嗓子,恰似雏莺试啼,朗声道:——
“萝卜!
三个钱一斤。
茄子!
四个钱两根。
大头蒜!
两分银子五十个还要找六个铜板。
车夫说辗烂就辗烂了罢,
不值什么。
稀里哗啦,
哎哟哎哟!
我说,
你们别吵别打架。
耽误本姑娘赴宴,
黄知府怪罪,
你们担待的起,
——吗?”
念完满堂哑然,万学道呆呆的张大嘴巴。桃夭夭刚喝了口酒,忍不住“哧”的喷出,喷了陆宽满头满脸。一面给他陪礼擦拭,一面暗自大笑“活天祖宗!这是什么狗屁诗,纯粹结巴大喘气!”
黄知府眯眼晃脑袋,恍如欣赏李杜温韦的妙句,竖起大拇指,道:“万大人,怎样?此女自创‘素兰诗派’,字字铿锵,直抒胸臆,比之旧时陈腐古文,竟别具一番天真的情趣。”
众清客见黄知府称赞,立时轰然应和。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