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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中最可贵的时候已过去。
从现在开始,风只有越来越冷,阳光只有越来越黯淡。
他们就这样不声不响的坐着,已不知不觉坐了好几个时辰。
这段时候过得并不快。
绝没有任何人能想像,他们是如何捱过去的。
风四娘只觉得全身都已坐得麻痹,却还是没有动。
她的嘴唇已干裂,酒杯就在她手里,她却连一口也没有喝。
又是一阵秋风吹过,萧十一郎忽然道:“你能不能说说话?”
他的声音虽低,风四娘却吃了一惊。
她想不到他会忽然开口,她也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
此时此刻,她又能说什么?
萧十一郎空虚的目光还是停留在远方,喃喃道:“随便你说什么,只要你说……最好不停的说。”
他们实在已沉默了太久,这种沉默简直可以令人发疯。
——沈璧君?
这本是风四娘最想问的一句话,可是她不敢问。
她举起酒杯,想把杯中的酒一口喝下去,却又慢慢的放下酒杯。
萧十一郎道:“你本该有很多话说的,为什么不说?”
风四娘终于轻轻吐出口气,嗫嚅着道:“我……我正在想……”
萧十一郎道:“想什么?”
风四娘道:“我正想去找冰冰。”
萧十一郎道:“你不必找。”
风四娘道:“不必?”
萧十一郎道:“因为她也走了,我回来的时候,她已走了。”
他脸上还是没有表情,可是眼睛却在不停的跳动。
虽然他已用尽所有的力量来控制自己,但是就连他自己身上也有很多事是他自己无法控制的。
——冰冰果然也走了。
——无论如何,逍遥侯总是她的骨肉。
——他既然还没有死,就一定会再来。
——他既然一定会来,她岂非也就一定要来?
——沈璧君都已走了,她为什么不能走?
风四娘用力握着手,指甲已刺入肉里。
她忽然很恨沈璧君。
现在眼看着已快到了萧十一郎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在那一刻里,他的生命和荣誉,都要受到最可怕的考验和判决。
不是生,就是死。
不是光荣的活下去,就得屈辱的死。
这正是他最需要安慰和鼓励的时候,可是她居然走了。
她走,虽然也是因为爱。
她爱得虽然很真,很深,可是她的爱却未免太自私了些。
对风四娘说来,爱不仅是种奉献,也是种牺牲,完完全全的彻底牺牲。
要牺牲就得有忍受痛苦和羞辱的勇气。
她若是沈璧君,就算明知要面对一切痛苦和羞辱,也绝不会死的。
她绝不会以“死”来逃避。
萧十一郎道:“你想不到冰冰会走?”
风四娘道:“我……”
萧十一郎打断了她的话,道:“无论你怎么想,都想错了。”
风四娘道:“可是……”
萧十一郎道:“因为你不了解她,所以你绝对想不到她为什么要走。”
他要风四娘说话,却又不停的打断她的话。
他要风四娘说话的时候,也许就正是他自己想说话的时候。
人的心理,岂非总是充满了这种可悲又可笑的矛盾。
风四娘只有听他说下去。
萧十一郎果然又接着道:“很久很久以前,她就告诉过我,她要死的时候,一定会悄悄的溜走,既不告诉我,也不让我知道。”他的眼角又在跳动:“因为她不愿让我看着她死,她宁愿一个人偷偷的去死,也不愿让我看着难受。”
风四娘黯然道:“我本该想到的,我知道她是个倔强好胜的女孩子,也知道她的病。”
萧十一郎道:“可是你刚才一定想错了,真正了解一个人并不容易。”
这句话中是不是还另有深意?
他是不是在后悔,一直都没有真正了解过沈璧君?
风四娘不让他再想下去,立刻又问道:“她的病最近又重了?”
萧十一郎道:“就因为她的病已越来越恶化,已不能跟着我到处去流浪,所以我们才会在这里停留下来。”
风四娘道:“你故意将这一带的江湖豪杰都请了来,为的就是要让她看看,其中是不是还有天宗的属下?”
萧十一郎慢慢的点了点头,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也希望你们听到我的消息后,会找到这里来,可是我想不到……”
——他想不到她们这一来,竟铸下了永远也无法弥补的大错。
这句话他并没有说出来,风四娘也没有让他说出来。
她已改变了话题,道:“你真的认为那瞎子就是逍遥侯?”
萧十一郎道:“至少很有可能。”
风四娘道:“难道他就是那个养狗的人?难道跟连城璧约会的就是他?”
萧十一郎道:“我希望是他。”
风四娘道:“为什么?”
萧十一郎道:“因为应该算清的账,迟早总是要算的,能一次算清岂非更好?”
——这笔账真的能一次算清?
——这么多恩怨纠缠,情仇交结,一次怎么能算得清?
——也许只有一种法子能算得清。
——一个人若是死了,就再也不欠别人的,别人也不再欠他。
风四娘看着他,忽然发觉自己也在流着冷汗,因为她心里忽然也有了和萧十——郎同样的恐惧。
生命是美丽的。
春天的花,秋天的树,早上的阳光,晚上的月色,风中的高歌,雨中的漫步……
这一切全都是美丽的。
可是等到不再有人能跟你分享这些事时,它就只会让你觉得更寂寞,更痛苦。
要用什么法子才能让萧十一郎振作起来?
萧十一郎忽然道:“今夜还不到十五,我们还可以大醉一场。”
风四娘道:“你想醉?”
萧十一郎道:“你陪不陪我?”
风四娘已站起来,道:“我去找酒。”
楼下就有酒,却已没有人。
所有的人都已走了,连这水月楼船上的伙计和船持也走了。
船在湖心,船上已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这里已成了他们两个人的世界。
可是这世界为什么如此残酷?
能和萧十一郎单独相处,本是风四娘最大的愿望,最大的快乐。
可是现在她心里却有种令她连脚尖都冷透的恐惧。
难道所有的人都已背弃了他们?难道他们已只有仇敌,没有朋友?
能帮助他们的人的确已不多。
风四娘轻轻吐出口气,提起精神,找了缸最陈的酒。
——不管怎么样,我们总算还在一起。
——我们就算死,好歹也死在一起。
于是她大步走上了楼。
又是一天过去,又是夜深时候。
酒缸子摆在桌上,萧十一郎和风四娘面对面的坐着,两个人虽然再没有提起沈璧君,可是心里却都有个抹也抹不去,忘也忘不了的影子。
这影子就像是一道看不见的高墙,把他们两个人隔开了。
风四娘只觉得自己和萧十一郎之间的距离,仿佛比他们刚认识的时候还疏远。
萧十一郎忽然道:“我们认识好像已有十多年了。”
风四娘道:“十六年。”
她嘴里发苦,心里也是苦的——十六年,人生中又有几个十六年?
萧十一郎道:“这些年来,我们相见的时候虽不多,可是我知道你比谁都了解我。”
风四娘默默的点了点头。
萧十一郎道:“所以你也该原谅我。”
风四娘道:“原谅你?”
萧十一郎道:“我这一生中所做的错事太多,本不该要人原谅的。”
风四娘道:“每个人都难免有错。”
萧十一郎道:“无论谁做错了事,都得付出代价。”
风四娘用力握紧了自己的手,道:“你想付出什么代价?死?”
萧十一郎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生有何欢?死有何惧?”
风四娘打断了他的话,道:“所以你想死,所以你要我原谅你,因为你自己也知道,你若死了,就更对不起我。”
萧十一郎也用力握紧了自己的手,黯然道:“我若不死,又怎么能对得起她?”他不让风四娘开口,接着又道:“这世上若是没有我这么样一个人,她——定会快快活活的活下去,可是现在……”
风四娘忽然站起来,道:“下面还有酒,我再去找一缸,我还想喝。”
她并不是真的想醉,只不过不愿听他再说下去,她毕竟只是个女人。
楼下的灯光早巳灭了,楼梯窄而黑暗,她一步步走下去,只觉得心里飘飘忽忽,整个人都仿佛变成了空的。
月光从窗外照进来,月色如此温柔,她走下楼,抬起头,忽然发现有个人动也不动的坐在黑暗里。
“什么人?”
黑暗中的人既没有动,也没有开口。
风四娘也没有再问,她已看清了这个人——一件破旧的青布长衫,一个平板的白布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