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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恒道:“我只怕她不等我。阿姊,若我去晚了,该怎么寻她。她必然不等我……”
她不肯把命给他,她不肯与他合葬,她甚至不许他死。
怎么会有这么狠心的女人。
苏恒握紧了手里的玉瓶。他还是只能安顿好了韶儿和婉清,才能去见她。
苏恒的生日,便也是沈含章的忌日。
他依旧是过去的姿态,并不把喜怒流露出来。然而所有人都清楚,他这一次是真的哀毁过度了。不过才一年光景,已寻不见几根黑发。眼瞳沉沉,里面没有半分生机。
夜里,宫中为他举宴,他一个人在椒房殿里,燃了一只白烛,将门窗悉数打开,将沈含章平素里穿的衣服挂起来。
风吹过户,衣服与烛影微微晃动起来,仿佛有人一般。
他恍恍惚惚的入梦。这一次终于梦见了沈含章。
她坐在窗前,折一枝海棠把玩着,回头对他莞尔微笑。
苏恒探手抚摸她的脸颊,她似乎已不认得他,讶异的避开了。苏恒很怕吓到她,却控制不住想要将她抱在怀里。再伸出手时,她却不知看到了什么,将海棠随手丢开,跑了出去。
苏恒忙起身去追。
他追着她,跑出椒房殿,跑出皇城,渐渐的景色稀疏,浓雾弥漫,有汩汩的河水流动声响起来。
苏恒几乎抓到了她的衣袖,然而只是一个错神,她便不见了。
苏恒恍然望见自己面前有个人影,却知道那不是她。
他抓住那人的衣襟,愤怒不能遏制,“还给我,还给我!”
“‘还’是不可能了,你若真舍得,便跟着进来吧。”
苏恒探手便要推,那人一把扯住他,“一旦进去,除非超脱苦难,便再不能出来。一旦超脱苦难,便将再入轮回。你可想好了?”
苏恒只一推,便跟着闯了进去。
——沈含章死去一年后,苏恒的寿辰。椒房殿大火,苏恒崩,灰飞烟灭,尸骨不存。
59章(下)
殿内静默无声。只烛火跳跃,帏帐无风而动。那细纱铺展开来,就像是一层薄雾,令景物氤氲。
我等着苏恒说话。
然而他酝酿了很久,也只问我:“可贞,你为何总是觉得,朕会亏待了韶儿?”
我心中苦笑,“陛下自然知道缘由。”
苏恒闭了眼睛,像是怕对我露出他心里真正的想法。语气平静得令人愤恨,“因为你看了诏书,认定朕最后废了太子。”
我说:“是。”片刻后明白过来,“陛下莫不是想告诉臣妾,废太子只是陛下一纸戏言?”
苏恒这才凝眸望我,带了些试探,“若朕说是呢?”
——原来我一辈子的悲苦,在他看来不过一句“戏言”便可推脱干净。
我多么想像个泼妇般把屋子里所有的东西都摔到他的脸上去,然而心中干冷灰败,竟泛不起半层涟漪,“那么想必废后诏,也只是陛下一时玩笑了。”
苏恒面上血色立时褪尽了,猝不及防的起身将我圈住了,才道:“不是,可贞。朕不是那个意思。朕并没有废掉韶儿,那诏书是假的。朕想给你看的是禅位诏。那时韶儿已登基了——你不当皇后,朕便也不当皇帝了。朕想着,若这么做,许你就能原谅朕……”
我说:“臣妾惶恐。”
他抱得紧,我挣脱不开。想来他病了也是骗人的,人病了哪里会有这样的力气。然而这般摆弄我,究竟能给他带来怎样的乐趣。
我说:“陛下已说明白了,放开臣妾吧。”
“你没有明白。”他闭了眼睛,抱得越发的紧。几乎要将人揉碎了。胸口贴合,他低沉的心跳在鼓动间传递过来。耳鬓厮磨间,他在我耳畔低声道,“朕该把心剖给你看,可贞。”
我说:“臣妾真的明白了。”
——苏恒想给我看的,也许真的是禅位诏书,然而废太子诏书必然也是有的。他将两样都呈到我跟前,无非是想告诉我,他可以让韶儿富贵到极点,也可以挥手将他抹去,端看我识不识抬举。
以皇位为筹,他也确实给尽了我脸面。
想那时他已后悔了,也是真心想让我回心转意。谁知我偏偏就是不识抬举。当我自尽的消息传去时,我能想见他的脸色,必然无与伦比的精彩。
那一巴掌扇得实在。也无怪乎我弥留时他不肯见我。无怪乎这一世再相见时,他几次三番的折辱我。
真是彼此都不冤枉。
至于两份诏书到了我跟前,为何少了一份,想来如今他心里也该有底了。
我与他之间,需要解释的其实也只有这么一件事。其他的事,我也不想再追问了。免得再伤神。
现在想来,这数月里他所说、所做,也许不过是想让我相信,他仍然爱着我。哪怕他曾经错待过我,也希望我能全忘却了,成全他一次推翻重来的机会。
明白了这一件,他此刻的心思竟变得如此好猜。
我说:“三郎,我心里仍不能忘了你。”
他的动作蓦然便停了下来。
——重新来过,其实也未尝不可。
成全他这一次机会,于我而言有益无害。只是知道他爱着我时仍能做出那些事,这一遭只怕我想将真心错付,也难了。
我说:“上一世的苦已吃尽了。如今你我皆死过一回,不论谁对谁错,再计较也都没意思了。三郎,若你心里仍有我……我们便重新来过吧。”
他手臂上的力道骤然松懈了,一时只是望着我。想来过于吃惊了,看表情,竟是不信的。
我便勾了他的脖颈,闭目亲吻他,“能重来一遭,为何不好好的过日子?只是,三郎,我已禁不得折腾了。若你何时再对我生了厌倦……”
他猛然便俯身,咬住了我的嘴唇。
他病中体虚,并没有折腾太久。
这还是第一次完事之后他沉沉睡去,而我却心事满怀。
在他怀里躺了许久,听他鼻息沉稳了,便起身穿衣。他睡得熟,竟恍然不觉。
我在他身旁坐了很久,随手拨弄着他的发丝。他生得确实好看,面色苍白时,面容便显得尤其精致。灯光映衬下,眉睫清黑,五官清隽。依旧能令我看得失神。
方生早命人备好热水,抬了进来。
我一面沐浴,一面细细的书:。。)整 理着思路。
宣室殿里并没有浴池——事实上,整个未央宫里,也只我的椒房殿后殿里修了浴池。
苏恒生性节俭,财物供给上,却也真心不曾委屈过我。只是沈家豪富,我生来便见惯了排场,并未觉出是他特别优待。而他纵然把好的都给我,却偏偏什么都不说。连一句“喜书…提供下载)欢”,都要死去活来一回,才肯说出来。
却不知道,再清楚明白的事,你不说出来,别人便不敢轻信。
我偏偏又是个尤其蠢笨的。
我与他上一世沦落到那种下场,真的不冤枉。
现在想来,自我清醒过来后,发现舅舅死得不明不白,苏恒纳了刘碧君,我与他之间的未来便已注定了。
彼时我满怀疑虑、愤懑,十成十的怨妇心态,最容易被人挑拨诱导,认定苏恒已移情别恋,辜负了我。
然而,舅舅的事姑且不论,苏恒纳妃,也许真的怪不得他——一个疯女人,能在皇后位子上坐稳了才滑稽。自然有太后、朝臣逼着他早作准备,选美纳贤。
未必真就是他心中所愿。
苏恒纵然对我再深情,对着我的冷漠、排斥乃至厌憎,只怕也不能平心以对。心灰意冷之下,终于有后来种种。
而刘碧君求药一事,纵然我冤枉得很。但是,往深了说,在不解真相的人看来,我很有谋害庶子的嫌疑。彼时刘君宇血战在外,我便敢对刘碧君母子冷酷至此,苏恒未必不会有身后之忧,朝臣们也未必不会有狐兔之悲。
苏恒一时冲动之下废后。待冷静下来,想起种种疑点,才后悔起来。也是人之常情。
一时我心里又觉得好笑。苏恒那是“人之常情”,我当初的悲痛与怨恨,又何尝不是人之常情。
如今能淡漠的追忆过往种种,想到苏恒的苦衷,为他开脱——说到底,也不过是因为能将自己摘离出来。
我是在旁观。
一旦旁观了,便越发觉得,自己当日真是咎由自取。明明爱他,却偏要怨恨他。明明想他,却偏要远着他。明明怨恨他、远着他,却又偏偏割舍不下他。一个女人怎么能愚蠢、纠结到这种地步?
只望这一遭重新来过,能活得聪明一些吧。
沐浴更衣完毕,戌时将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