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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步之后,流年已远-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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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真实的惨烈……
  呆呆望着厅外,众人走后她就维持着这姿势没有动过。身旁纪小鄢亦不语不动,在看什么她不知道,在想什么她也不知道。直到茶几上的座机响,纪小鄢接起不过沉沉嗯了声即放下听筒,沈一一这才扭头,亦才看到他凛冽眉宇紧紧攒蹙,绿色眼眸暗流幽碧,灯光打在他脸上本就轮廓分明的线条愈峭拔,似一尊大理石像,一刀一划皆是冷意。他一定是生气了。沈一一想。也是,好心好意全心全意地在帮她,她却连一句实话都不肯透给他,搁谁谁会不气呢?然而迅速瞥了他一眼,她仍是将头扭开去,任岑寂四下流转,神情是铁了心的宁定。
  很快池畔小径走来一人,由远及近推一只餐车,看穿着是天籁谷的服务员,沈一一刚欲起身招呼肩已被纪小鄢牢牢拑住,她便也不再动,默默坐在椅中望着来人将餐车上一应粥点菜馔在茶几上铺排好,尔后也不多话,转身轻悄离去。像极一出哑剧,须臾添了道具。而若这真是一出哑剧,接下来是不是该静默无声的各吃各饭?果然下一刻纪小鄢松开她,走到茶几前端起粥碗和汤匙,却不是自己吃,而是自粥碗里慢慢舀了几匙粥在另一只碗里,一二三四五,不多不少五匙粥;旋即又挑了三绺蟹黄面,到另一只小碗里。
  看着他这一套动作,沈一一险险绷不住。这是他们第二次见面吃第二餐饭时她告诉他的,她说她做完胃部切除术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总把握不好每餐饭该吃多少,要么吃得太少以致胃空搐痛,要么感觉上尚未饱足但实已撑到要吐。然后经慢慢摸索,方总结出吃干吃稀吃面吃粥俱不同的即定食量。但所谓五匙粥三绺面却是那会儿她跟他开的一个小玩笑。其实哪里用得着这么精准的?没想到他倒记得牢,即使生着她的气,也不肯疏忽大意……
  微微垂下头,沈一一盯住自己搁在膝上的手。纪小鄢挑完面、放下碗、望了她一眼,走过来道,“先吃饭吧……”语气仍含几许生硬,似被顽童打败的家长。沈一一没动,隔一会儿忽问,“你有俄文名字么?”
  纪小鄢略略一怔,“Владимир…Сергеевич…Исаевич。”见沈一一抬眸瞬间满是茫然,纪小鄢总算笑一笑,道,“这是我外祖母给我起的俄文名字。翻译成中文就是,弗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伊萨耶维奇。”
  “第一个是你的名字?”沈一一又问。
  纪小鄢点点头,“也是我外祖父的名字。第二个是我曾外祖父的名字。第三个是我外祖父的姓。”拂开她额前散落碎发掖到耳后,又拨一拨她垂垂闪闪的钻石耳铛,纪小鄢答完反问,“怎么想起问这个?”
  沈一一没吱声。她没法告诉他,他比她大这么多,如果她不想再叫他纪总或纪总,他的中文名字她怎样都叫不出口:连名带姓似乎不够尊重,叫他“小鄢”又会让她觉得像在叫陆沛涵,所以或许,她可以改叫他别的,不会太轻慢,亦不会太随便。纪小鄢也不深究,在她身畔坐下握住她一只手道,“你也可以叫我Володя。”边说边摊开她掌心写下三个汉字:瓦洛佳。
  “瓦洛佳……”沈一一低低重复。她知道,那是俄文名字里弗拉基米尔的对应昵称,就像她外公的俄文名字虽叫米哈伊尔,她外公的旧友却习惯称呼她外公作米沙。是只有亲人或亲近的人才可以叫的。重复完犹豫再犹豫她更低声音道,“对不起,瓦洛佳。”说完紧紧抿了唇,再不作一语。
  沉默中纪小鄢摊开她另一只手并于眼前,指尖一下下划着她掌心,她的掌心细腻柔嫩没有一颗老茧,且手纹像孩子一样清湛明晰,这样一双手,他无从想象如何搬得重物或者去纺纱,更遑论在十年甚至更久的牢狱生活中,日益磨砺得枯硬粗糙。“小丫头,”看着她的手纪小鄢问,“连跟我说实话也不行么?”
  沈一一咬唇不答,半晌抽出手复交握膝上,垂下眼睫不看纪小鄢,只倔强而肯定地点了点头。
  捏住她下巴扳起她头,纪小鄢几乎自齿缝里挤出一句话,“难道我就这么不值得你信任?”
  沈一一也不挣脱,犹似自语般反问,“有什么意义呢?你要一个盗窃犯的信任,有什么意义呢?”轻轻笑了笑,她很慢很慢地道,“你们之前说的话,我都听到了。当然我知道你们都是为了我好,但让我去翻供,是无论如何不可能的。”
  闻言纪小鄢脸都要气得跟眼睛一个色儿了,咄咄逼视她的绿眸深处云诡波谲,从印度几经辗转折腾回来到现在,近三十个小时不眠不休粒米未沾,这也罢了,再倦怠不堪也是他乐意他活该,但好话歹话说尽她就是油盐不进,拿自己的名誉与前途直如儿戏……活到这个年纪商海征伐他纪小鄢也算历过风雨,历过风雨后也算处变不惊,此刻却觉刚刚才压下的火又在胸臆中奔突蔓延,捏住她下巴的手需很克制很克制方不致急怒下捏痛她——另一只手则紧握成拳搭在榻背上,他真是被她气得没法儿没法儿了……
  沈一一默默回望着他,这张相距不过咫尺的脸,兀兀棱起的咬肌是他隐忍的焦躁,从下巴一路连到鬓角是未及刮剃的胡茬儿,望着望着,不知怎么她竟探手触了触,呵,到底是混血儿,有这样浓密的须发,他日若蓄起唇髭一定很好看,很气势。“瓦洛佳,”缩回手她这样叫他,“我不是不信任你,也不是不能说,是事情发展到现在,我想不出说与不说有什么区别……或许你很难理解,因为一向你拥有的那么多;所以那些流放后幸存下来的失语者在你看来是胆怯的,所以你执意要问清楚真相。但真相是什么?说出真相又如何?这世上又有几个人真的要去探究什么‘真相’?这世上又有多少人只捡他们愿意相信的去相信?!”
  她愈说愈激动,却在说到“就像……”时戛然顿住,轻轻又是一笑,笑意纯净而悲凉,望着纪小鄢的漆黑眼珠,似一头濒临绝境的小兽物,摒弃了挣扎妄念,惟有泪光一闪而过。纪小鄢捏住她下巴的手不由徐徐松开,转而用整个手掌包住她的脸,她亦仍是未躲未挣脱,反倒顺势偏了头贴着他掌心,耳垂下|钻|石冰冰凉凉好璀璨一颗,以致有一刹纪小鄢几难分辨,那到底是钻石,还是她忍了又忍的泪、滑落到他掌缘。
  另一只手臂圈她在怀里,纪小鄢轻似耳语般问,“‘就像’什么?”那一定是她的心结,他想解开。
  然沈一一并未回答,怔忡片刻小声道,“没什么……”旋即似下定决心要给纪小鄢抑或这场劝说一个了结一个交待,小爪子忽而攀住他手臂,她问他,“瓦洛佳,你知道萨哈林岛苦役流放营集体墓地前的墓碑上,刻的是什么吗?”
  这句话甫出口,纪小鄢蓦地拥紧她,脸上神情又暗又痛,更有深谙其义的悲悯和哀恸。因那墓碑上的字,萃集了俄罗斯民族性中所有的倔强与骄傲,因那墓碑上的字,是由十月革命以来无数不肯屈服不肯妥协不肯出卖不肯告密——不肯悔过——的流放犯的血与命所刻,翻译成中文就是——远方有人说我在以苦刑赎罪,然而悔过于我又有何益。
  见得他这反应,沈一一便不再说什么。或许她该感谢她外公,使她即便与他年龄相差这么多,也不必费什么力气的有沟通。除此以外她亦深深感谢他,感谢以外还有一点喜欢与依恋,这样她就将头又偏得一偏,脸颊轻轻蹭了蹭他掌心。似极一只柔顺乖巧小猫咪,安然赖在主人身边讨亲亲。而她也只能要到这么多,因为已然不能够。因为若我们终不能背叛,我们就只能放弃掉一些,固守另一些。
  于是下一刻,在软弱与眼泪尚未崩毁以致流露的下一刻,她将脸颊自他掌心移开,看着茶几上的粥点菜馔淡淡道,“瓦洛佳,你不用担心。中国有句俗语叫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尤其是现在,我更要好好保重我自己,免得人家以为我,畏罪自杀。”
作者有话要说:  ①杜霞大娘,索尔仁尼琴笔下人物。一个被流放的前防疫站工作人员,每天将自己的早饭拿到流放地附近村落换半公斤牛奶,用这半公斤牛奶喂活了其他濒死流放犯。——而在索尔仁尼琴的声明中说,他笔下所有的人物和事件,都既无臆造也无虚构……

☆、还记得那只水晶花瓶么

  翌日清晨,陆沛涵赶到了天籁谷,并顺着服务生的指点,巡小径一路找到纪小鄢的住所。到时却不见纪小鄢,惟见沈一一独自一人歪在客厅一张软榻上,手里捧一本厚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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